手鼓冻得像石头一样硬,吉他只剩两根琴弦,一辆一辆车开过我们面前,每一扇车窗都摇了下来,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路过我们。有人冲我们敬个不标准的军礼,有人冲我们严肃地点点头,有人冲我们抱拳或合十,有人喊:再见了兄弟。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你知道,从少年到中年,一年又一年,有些东西烟蒂一样地燃烧,越来越少越来越短。
我们沿着悬崖,慢慢地走向自己的车。
那时我还年少,混迹在未通火车的拉萨,白天在街头当流浪歌手,晚上窝在小巷子里开小酒吧。
岗日森格早已杳无音讯,成子隐居滇西北。人们唱的《海阔天空》也由BEYOND变成信乐团。拉飘的时代结束了,不知不觉,当年的二逼少年们已慢慢告别了风马藏地,悄悄步入钢筋水泥的中年。
我们把岗日森格从车窗里死拖出来,一起在光圈里跳舞:跳霹雳舞,跳秧歌,弹起吉他边唱边跳。
最后一辆车被推上来时,已是半下午的光景,每个人都累成了马,所有人都皱着鼻子大口大口地喘气。我浑身的汗都从脖子附近渍了出来,身上倒不觉得太热,脸反而烧得厉害。俯身捞起来一把冰凉凉的雪扣在脸上,这才好受了一点儿。
藏地的雪到了每天下午的时候会化掉很多,太阳出来时才发现,车停得太棒了,离我们停车的位置直线距离60公分,就是万丈悬崖。
后来和BEYOND三子中的叶世荣相交甚好,他喊我小兄弟,我喊他老大哥。2011年冬天,他邀我帮他主持婚礼,担任司仪。
于是我们站在垭口最高处唱《海阔天空》。
……
戾气迅速地被解构了,人人都变成了热心肠。被解救的车开过垭口后并不着急离开,一个接一个的车主拉紧手刹重新跑回来帮忙铲雪推车。
雪夜的那根拉垭口太黑,岗日森格停车时,还差60公分就把我们送往另外一个世界。
他发出这个声音的时候,我跟二宝才意识到,我们仨是还没有吃晚饭的。真奇怪,一路上一点也不饿,成子肚子一叫我们就开始饿了。
二宝、我、成子一脸的傻笑……
二宝很惊喜地问我:“我们是被埋到了雪堆当中了么?”
我们冲着黑漆漆的窗外喊:老天爷老天爷,差不多就行了哈,关照关照哈!
有些东西哽住了我的喉头,我费力地咽下一口吐沫。
但是我年轻有为的兄弟们哦,你知道吗,不论在风雨如晦中呛声大喊有多么难,在苦逼的日子里放声高歌有多么难……
这种一个激灵的感觉不仅仅局限于雷雨天。
雪大得离谱,车一停,不一会儿就埋到了车身的一半,甚至把窗子也埋掉了一点儿。
2013年的某一天,我伫立街头,一手抚着微微隆起的肚腩,一手拖着拉杆箱。
我站在南方小镇的午后,一闪念间回想起多年前留在藏地的那一闪念,止不住浮起一个潮湿的微笑。
我们唱:“仍然自由自我,永远高唱我歌……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成子不是用嘴发出这个声音的……
我们把汽车的后尾灯的积雪拨弄开一点儿,灯光射出来一小片扇面,蝴蝶大小的雪片纷飞在光晕里,密密麻麻纷迭而至,每一片都像是有生命的。
我们问岗日森格要吃的,他掏摸了半天,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半个苹果,上面还有一排咖啡色的牙印,啃苹果的人明显牙齿不齐。我们面面相觑,笑得喘不上气来。
我当真数起手指头来:时至今日,已近十年。
接电话时,我坐在北京录像棚的地下化妆间,柳岩在旁边梳头,我扫了一眼我不该看的地方。
很多年过去了。
彼时我拖着拉杆箱路过那家小理发店门前,一句熟悉的歌词伸出双手抓紧我的衣襟,我的脚步被生生拽停。
十几分的时间攒起来几十个男人,大家晃着棒子涌向第一辆被困住的车,齐心合力地铲雪推车。一辆两辆三辆……每推上一辆车,大家就集体欢呼一声,乱七八糟的喊什么的都有,有人喊我操!有人喊牛逼!有人像康巴藏人一样高喊:亚拉索索……
我们把衣襟敞开,基情四射紧紧地抱在一块儿取暖,边打哆嗦边一起哼歌,唱歌的间隙大家聊天,聊了最爱吃的东西,最难忘的女人,聊了很多热乎乎的话……如此这般,在海拔5000多米挨了整整一宿,居然没冻死。
成子不是用嘴发出这个声音的。
有时候一个闪念几乎就是一道闪电。
一次是拨错了号码,寒暄了两句,匆匆挂断了。他是醉着的,嗡着鼻子喊我的名字,我只当他是拨错了号码,默默挂断。
暮色渐浓时分,有一辆越野车牛一样地冲过来,一个急刹车停在我们面前,狠狠地溅了我们一身的水。一个叫冈日森格的小伙子摇下车窗大声喊:“诗人们,那木措去不去?”他笑着用大拇指点点我们,又点点自己的车,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
后来BEYOND三子分别来上过我的节目,我有幸在不到三米的距离内听他们分别演唱过《海阔天空》这首老歌。每一次我都费力地抑制住汹涌的情绪,谈笑风生地把节目顺畅下来。
岗日森格一头的黑线……
继续前行纳木措是没有希望了,昨夜的雪着实太大,那根拉垭口往前积雪成灾,几十辆下山的车堵在了窄窄的垭口路上,垭口的雪地早被碾压出了冰面,再强劲的四驱车也没办法一口气努上小小的斜坡。堵住的车绵延成一串大大小小的虫子。人们站在车旁边捂着耳朵跺着脚,有些心急的车死劲往前拱,越拱越堵,挤道刮擦的车主互相推搡着要干架,干冷的空气里断断续续的骂娘声。
岗日森格启动了车子,慢慢地开往高处的那根拉垭口,开到雪山垭口处时他猛地一踩刹车,扭头给了我们一张苦瓜脸。
你我皆凡人,哪来的那么多永远,比肩之后往往是擦肩。
吉他冻得像冰块一样凉,琴弦热胀冷缩,随便一弹就断掉一根,断的时候发出清脆的PIAPIA 声。
当时并不知道我们两个的脸是被晒伤了所以才发烧发热,由于盲目敷雪导致的热胀冷缩,后来回到拉萨后我们很完整地揭下来两张人脸皮。
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去啊去啊,免费请我们蹭车谁不去啊?不去不就二逼了吗。”
他笑着,轻轻地叹息了一小下。
藏地的水分非常少,气候干燥,那张脸皮慢慢地缩水,缩水成了铜钱那么大的一小块儿,硬硬的和脚后跟上的皮一样。
我们轮流啃苹果,孩子一样地指责对方下嘴太狠了。
上车后开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想起来,那天穿的都是单衣单裤,后来想,难得遇见免费搭车去纳木错这么划算的机会,如果让人家专门再开车送我们回去穿衣服的话太不科学,反正我们三个人的脂肪含量都不算少,不如就凑合凑合得了。
那闪电几乎是一棵倒着生长的树,发光发亮的枝桠刚刚舒展,立马结出一枚爆炸的果实,那一声炸响从半空中跌落窗前,炸得人一个激灵,杯中一圈涟漪。
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却并不觉得冷,那时候手边有啤酒,怀中有吉他,身旁有兄弟,心里住着一个少年,随随便便一首老歌就能把彼此给唱得暖暖和和。但哪一首歌可以像《海阔天空》一样,三两句出口,一下子就能唱进骨头缝隙里。
总而言之,纳木措我们是进不去了。
我正低头和靴子搏斗着呢,成子忽然伸手敲敲我的头,又指了指堵车的垭口,他笑笑地问我:大冰,我们去当回好人吧。
冈日森格呲着雪白的牙说:“我只给你们10秒钟上车的时间……”
我学着叶世荣大哥的模样,微微地摇了摇头。
二宝早已离开藏地回归他的蒙古草原,他只联系过我两次。一次是2007年初,他打电话告诉我他换台时看见一个煞叉,长得和我简直一模一样,那个煞叉穿西服打领带在主持节目,旁边的女搭档有对海咪咪。
一个晚上,我们唱了十几遍《海阔天空》。
每断掉一根弦,我们就集体来一次欢呼雀跃,一雀跃,雪就灌进靴子里一些。
南方小镇的午后,小鸭小狗懒懒地踱步在街边,我伫立着,沉默地听歌。
他们唱的是峥嵘的往昔,我听到的是漫天纷飞的大雪。
南中国的雷雨天有怒卷的压城云、低飞的鸟和小虫,有隐隐的轰隆声呜呜咽咽……还有一片肃穆里的电光一闪。
二宝走在我前面,我问他:胖子,昨天晚上好悬啊,你后怕吗?
我很想念他,他叫二宝,是个胖子。
大家讪笑着重新坐回车里,一颗小心肝扑腾扑腾的。
我们唱“……多少次,迎着冷眼与嘲笑,从未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
90后的孩子们很难体味70后80初的BEYOND情结,在整整一代老男孩的心里,黄家驹岂止是一个人名那么简单,《海阔天空》岂止是一首老歌那么简单。
他指指周遭素不相识的面孔说:原因很简单,刚才咱们大家当了几个小时的袍泽弟兄。
开到半夜,车过当雄,开始临近海拔5000多米的纳木措,那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咸水湖。盘山路刚刚开了半个小时,忽然铺天盖地下起了大雪。雪大得恐怖,雨刷根本不管用了,漫天遍野都是大雪,车灯不论是调成近光还是远光都不管用,大雪夜开车是件找死的事,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后只好停车。
我说你TM 不累啊,干吗非要给大家唱歌啊。
不论在纷繁的世界里维系清醒有多么的难,
笑着,轻轻地叹息了一小下。
成子的脸也烧得难受,于是学我,也捧起雪往脸上敷。
有一天我和成子还有二宝在拉萨街头卖唱,秋雨绵绵行人稀疏,听众并不多。我们唱起这首《海阔天空》取暖,边唱边往水洼里跳,彼此往对方裤腿上溅水浆。
婚礼的当天宾朋满座,满场的明星,却不见其他二子的身影。婚礼开场前,我帮他整理领口,忍不住悄悄地问他:人都到齐了吗?
……
小店里传来的歌声带我再度回到多年前的纳木措雪夜:
成子在一旁也插话说:“GU……GU……”
他微微地摇了摇头。
闪念之间,你会发现,总有些东西,并不曾变淡。
我们在车上张牙舞爪地大声唱歌:“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
后来我想,如果唱歌的那会儿能先知先觉的话,应该会把“寒夜里看雪飘过”改成“寒夜里被雪埋过”。
炸到我的那道闪电是BEYOND的老歌《海阔天空》。
而后再无音讯。
从昨天到今天,我又何曾后悔过。
我很惊喜地回答:“那整个车岂不是一个大雪人儿了?”
岗日森格说:完了完了,白跑一趟啊兄弟们。
我和成子往脸上敷雪的工夫,二宝把吉他和手鼓拎了过来,他说咱们给大家唱首歌吧。
一闪念间的闪电贯穿身心,瞬间,热血涌上心头,往昔的日子风云聚汇到眼前……那么那么亮的闪电,映照的八万四千种往昔,皆羽翼毕现,皆清晰而新鲜。
所有的车都离开了,只剩我们几个人安静地站在垭口上,最后一句副歌的尾音飘在空荡荡的雪地上。
你知道,闪电过后,是倾城之雨涤洗天地人间。
我想起二宝的那句话:大冰,如果昨夜我们结伴死了,我是不会后悔的,你呢?
嗯,再见了陌生人。
一闪念间,歌声迷砂了眼睛,不知不觉已映出一些影影绰绰的小小往事。
二宝是个蒙古胖子,成子是条西北大汉,我是山东人里的L号,但是10秒钟之内很神奇的三个人两把吉他一只手鼓全部塞进了越野车后座。
我附和着他,叹着气,一边弯下腰去想脱下脚上那双冰冷潮湿的靴子,一晚上没脱鞋,脚肿得厉害,靴子怎么也脱不下来。
我们下了车,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走下垭口,挨个车去动员人。
去纳木措的路不再那么难走。
他没回头,只是大声说:大冰,如果昨夜我们结伴摔死了,我是不会后悔的,你呢?
头天晚上我们弹琴唱歌那么蹦那么跳,最后一个脚印儿,有一半都已经是在悬崖外边了,居然就没滚下去,居然一个都没死……这不科学。
二宝、我、成子,只差半个脚印就把我们仨送往另外一个世界。
有时候漫步在南方陌生的街道,路旁小店里偶尔一曲轻轻慢慢的老歌亦可如闪电般直击儃中,炸得人一个激灵。
我们叼着苹果,把车窗摇开,把雪拨开,一个接一个爬出车窗,半陷在暄软的雪地里打滚,孩子一样往对方脖领子里塞雪块儿。
“一刹那恍惚,若有所失的感觉,不知不觉已经变淡,心里爱……”
现在想想,那是我这一辈子最幸福的几个瞬间之一。
二宝二宝,成子成子,我的江湖兄弟,闪念间重温那段癫狂的年少时光……我红了眼眶鼻子发酸。
琴弦全部断掉以后,我们爬回到车上,有道是福双至天作美:越野车的暖气坏了。
成子在一旁也插话说:“GU…………G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