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总的电话已经打不进去了,大概已经把我列入了黑名单,我决定登门拜访。
“什么?你说黑子失踪了?”我正想问小苏怎么知道王超的小名,她忽然反客为主地问我,“你是不是想问我跟黑子是什么关系?”
张老板发来了三个人的联系方式,我提醒他说当晚对方有四个人。
“所以张老板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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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所以打电话问问你那晚聚餐的情形,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完全没有,正常得很,”他强调说,“我们知道他要开车,也没有劝他喝酒。怎么就失踪了呢?怪事,怪事。警察同志可得好好调查啊,黑子这几天不在,我真是忙得焦头烂额啊……”
“都是些什么书?”
“饭局上都有哪些人?有你认识的吗?”
这是一家金融公司,地板、水晶吊灯、前台小姐的嘴唇都在闪闪发光。李总又在开会,前台带我去一个会客厅里等,我盯着电子屏幕上股市行情数据的跳动,试图从中找出一些规律。其中的一串数字是庞冉的生日,我竟然还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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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冉打电话问我有没有什么进展,我回说没有,她简单地“哦”了一声,听不出任何失望的情绪。
不得不说,我低估了小龙的能力,他凭一己之力抓住了流浪汉连环凶杀案的凶手。停车场监控录像里那个给自己输液的乞丐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翻看了尸检报告,发现死者脖子上的伤痕直径跟输液管的大小正好是吻合的。他跑去停车场蹲点,没想到当晚就又遇到了那个乞丐,后者当场就供认不讳,跟着小龙回到了派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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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她沉默的间隙,我仿佛看到了黑子独自一人钻进了汽车,像世界上最孤独最骄傲的那个骑士一样稳坐在驾驶座上,突然,他朝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随后发动了汽车,朝着人烟稀少的地方一路狂奔。风在他的耳边呼啸,像是从远方传来的号角声。
“晚上有空一起吃个饭好好聊聊?”她说,“虽说都在一个城市,但我们也有一年多没见过了吧。”
“如果你知道中国每年有八百万人口失踪的话,大概就能理解他们的态度了。”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我在猜想她的心理活动:你这是什么意思?一定是对当年的分手还耿耿于怀吧?也许向你求助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我打断她的寒暄。
“什么事儿?”
“杀人要偿命,你懂吗?”
“除了谈生意之外,那晚的饭局都聊了些什么,你还有印象吗?”
在那天晚上的另一组监控画面里,黑子坐在驾驶座上默默地抽完两根烟之后才启动汽车,最后一个离开停车场,他开得很慢,好像拿不定主意是不是真的要开出去。这似乎可以作为他失踪前的一个征兆,但是对于案件的进展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简单地问了一下杀人的地点、时间、作案工具等细节就结束了审讯。接下来的流程如果顺利的话,就是做精神病鉴定、法院宣判、关精神病院了。不过这种情况,医院、法院、精神病院都不爱搭理,还得费一番口舌。
“我瞥了黑子一眼,他掏出湿纸巾擦了擦额头,显得有些尴尬。但是他很快恢复了正常,一连讲了好几个黄色笑话……这事儿跟他失踪没关系吧?庞冉是什么人黑子应该很清楚才对。再说了,世界上有四个乳头的女人不只一个吧?”
“那晚他们几个男人聊着聊着就说起了各自奇特的性经验史,李总绘声绘色地讲起了他跟一个有四个乳头的女人做爱的细节。你不知道,庞冉也有四个乳头,我是学校澡堂里无意间发现的。”
“据我所知,没有。”
“这个我还真帮不上什么忙。”
“一共五个人,除了我们俩,剩下三个都是合作方的人。”
“那我可能记错了吧,”他心不在焉地说,“我还有个会要开,先下了啊。”这句话暴露了他的年纪,在这个24小时在线的网络时代里,“先下了”的说法很怀旧。
庞冉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开会,派出所附近的公园里有一个流浪汉被勒死了,这已经是本月接到的第三起流浪汉遇害事件了,死者都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从作案手法来看,凶手应该是同一个人。
“也对,”我安慰她说,尽管我不知道她是否需要安慰,“也许他明天就回家了,毕竟这才失踪了十天而已。”
“当晚你们公司除了李总、周总和你之外,还有一个女人,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3
“你翻翻看书里面有没有夹着纸条、书签之类的东西?”
“她的电话我已经删了,”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犹疑的神情,“不过人事那里应该还有。”
李波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庞冉说她想做手术,去掉那两个多余的乳头。我抚摸着它们,对她讲,千万不要,这感觉好极了,就像是同时跟两个女人做爱。她的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似乎很满意这个回应。现在想来,这大概是我这辈子讲过的最动听的情话。
“你说小苏啊,他是李总的私人秘书,联系方式你得找李总要。”
“应该的,应该的……当晚的饭局上都有哪些人张老板还记得吗?”
“试想一下这种情形,”我打电话给庞冉,“有一个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的男人,在一次无聊的饭局之后,忽然感到人生毫无意义。在一个十字路口,他感觉自己受到了塞林格、杰克·凯鲁亚克或是康拉德的召唤,他想要去隐居、流浪、前往某座原始森林的深处,总之是一个人独自过完余生。于是他突然调转车头,驶向出京方向的高速,一路向北,直到路的尽头……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性?”
这三个人分别叫李波、张磊、周莞晨,头衔依次是总裁、营销总监和销售总监。我决定先打给周莞晨,因为这个名字最好听,而且多半是个女孩。
“应该有的,我找找名片。”
“没问题啊!”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像这样就可以掩盖他的不满。
“你们男人聚在一起除了聊性还能聊什么?”她笑出声来,是那种从喉咙底部发出的带着嘲讽的笑声,“不过不可能就因为这个事儿就离家出走吧?”
“我只认识他的上司张老板。”
“谁啊?”我听到旁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埋怨的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地断定那个男人就是李波,瞬间脑补了一组他们在办公室偷情的画面。
2
“他们的联系方式你都有吗?”
其实我们有三年没见过了,但我忍住没有纠正她。上次见面还是在她和黑子的婚礼上,她连他们结婚多久了都忘记了,这多少还是有些奇怪的。
我一边吩咐实习生小龙去查看黑子当晚所在酒楼地下停车场的监控录像,一边在心里拿捏着将要给张老板拨出的电话的语气。我忽然意识到这是我从警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做起了侦探的工作,不由得挺直了腰,紧了紧制服的领口,好像在我面前坐着一群焦急等待着案情真相的观众一样。
“是的,”我拍拍他的肩膀,“这个世界从来就不是那么容易理解的。”
小龙找到了那段录像,凌晨一点钟左右,他们几个人一同出现在监控画面里,握手、拍肩、点头、挥手,最后朝着不同方向消失在镜头里,像是默片时代里的喜剧片表演。不过对方一共有四个人,而不是张老板说的三个人。
“他有没有生意上的仇敌?”
“就一个普通的饭局嘛,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在听明白我的来意之后,她的态度变得热情起来,“王总很健谈,喜欢开玩笑,是饭桌上的中心人物。”
“失踪了?”张磊的声音很大,“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失踪了?”
“既然这么有趣,以后调监控的活儿就都交给你吧?”我笑着说,“你明天去交警大队查一下黑子那辆车的去向,我给那边的负责人打过电话了。”
“都是些什么书,你看了吗?”
庞冉说她的老公黑子失踪一个星期了,让我这个老同学帮帮忙,除了对警方的冷漠态度表示愤慨之外,她叙述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讲述某部刚看完的电影。
“为什么要杀人?”审讯的工作交给了我,那个乞丐脏兮兮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恶臭味,大家都不愿靠近。小龙自愿做起了笔录,他显得很兴奋,似乎感到自己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5
我在马路对面就看到了坐在玻璃橱窗背后的她,她穿了一件灰色的针织毛衣,露出白色衬衫的领子,身上依然保留着学生时代的天真气质。我想起她以前穿过的印有小熊维尼的胸罩。
7
“什么书?”
“一个星期前,他出门的时候说要去参加一个生意上的饭局,可能晚点回来。早上起来发现他不在床上,打电话到他们公司,他也不在那儿。”她显得有些不快。
“那他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表现?”
看来从她这里找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了。黑子本名王超,黑子这个小名大概跟他的皮肤黝黑有关系,他又高又瘦,长相不敢令人恭维。他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高层,在北京有好几处房产。婚礼当天,宾客们注视新郎的时候,脸上都挂着不怀好意的笑,似乎都明白眼下的这场婚姻不过是一桩交易,大家为自己的明察秋毫而洋洋得意。我想黑子的失踪大概与这场貌合神离的婚姻有关。
“世界名著吧,我也不知道,我回去看看,”她忽然笑了,很快又像灭火一般强行收回了笑容,“不过这跟他的失踪有关系吗?”
“没有,不是你说,我都不知道他丈夫失踪了,这几天她的朋友圈发的还是自拍照。自从她结婚之后,我们就只是点赞之交了,这几年都没见过面。”
“除了四个乳头,他还有没有提到别的细节?”
“不可能,”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斩钉截铁地回答说,“他不是那种人,他不是文艺青年。”
“你上回说黑子前一阵子一直在看书……”
“没有。”她好像有些不耐烦,其中一本在翻动时还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发出一记拳击手击打沙袋时的沉闷声。
“真没想到大半夜的停车场里还有那么多人,”吃午饭时小龙感慨道,“有吵架的,有遛狗的,有偷偷躲在柱子后面小便的,还有一个举着输液瓶给自己输液的乞丐,你说奇不奇怪?”
“居然还关心这个……你真的是警察吗?”这回她笑得很爽朗,“我记不清了,说实话我没仔细听。”
“方便给一下苏小姐的电话吗?前台说她前天从公司离职了。”
“抱歉抱歉,”李波说,“我不知道是您打的电话,还以为是骗子,你也知道,这年头到处都是骗子。不过您说的这个事儿吧,我真是爱莫能助。”
小龙顶着两个黑眼圈,有气无力地递给我两张车辆行驶记录的图片,一处在京密路的一个红绿灯前,黑子的车看上去很正常,跟其他赶着回家的车辆一起安静地排成一排;另一处在四元桥,本应该右拐驶向霄云桥的他,突然闯了一个红灯,开往出京方向的机场高速,消失在一片茫茫的夜色之中。
“这就完了?”小龙很失望。更加令他失望的是,他不但没有受到所里的表扬,还因为行事鲁莽被痛批了一顿。他表示很不理解。
“我这不是来了吗?”他突然举起双手,“快看,快看,有流星。”
“啊,想起来了,你别挂电话啊,我去书房看看。”从间隔的时间可以判断出他家的房子确实很大。“
《麦田里的守望者》《在路上》《康拉德小说选》……”她像小学生认字一样艰难地念出那些书名,“这几本都是他刚看完的,就摊放在书桌上。”
“没有。”她的眼珠向上转了转,露出一块明净的眼白。这个熟悉的表情又让我想起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在一家灯光昏暗的小旅馆里,我在她耳边悄悄说着情话时,她的眼睛就是这样骨碌骨碌地转。“他这阵子读了很多书,那些书都是上大学时买的,这些年我都没见他翻过——如果这算异常表现的话。”
“我有精神病,”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天花板,“杀人还需要理由吗?”
“那你有跟庞冉讲这个事儿吗?”
“我是黑子的老婆庞冉的同学,读研的时候一个宿舍的,我参加过他们的婚礼,在庞冉的朋友圈里也见过几次她丈夫的照片,所以当时一眼就认出了他,”我听到打火机点烟的声音,试图将她的声音与婚礼当天某个女宾的形象对应起来,“不过黑子没有认出我,我也就没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