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并不算多久远。
“你知道艺演师吗?他就是。”
“真冷淡。我读了那篇关于你的报道。是下周吧,人类历史上首次穿越虫洞。”
不太会在街上偶遇熟人。她并没有这么解释。“有什么事吗?”
想明白这点,她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这道题为什么空着没有做。”父亲问。也只有他会问吧,答案显而易见,并且难堪。难堪到她难以启齿。
图像不间歇地播放,配以无以名状的可怖轰鸣声。
无论贫富,人都可以活得有尊严,活得美丽。母亲告诉她。父母也是这么做的。尽可能把家布置得舒适得体,尽可能为她创造和同学们一样的学习条件。就算没有钱植入微型电脑,父亲也会设法将她的老式石墨烯层平板电脑装扮得复古有型,让同学羡慕不已。
很多年过去后,她仍然记得那张神采飞扬的面孔,父亲好像老电影里那些放烟花的小孩子,专注于正在创造的新奇事物上。他并没有在回避难堪,他已经忘了这种事情。
“他们原谅他了?”她问老头。
莉莲弯下腰,泣不成声。
“他不在。”她笑起来。一处理完暑假作业的事,他就去了其他城市,工作需要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地。而且,即使那时他在家,也无能为力。得知她被休学,他只是在远程通讯视镜里喃喃重复着她的名字,不知道怎样表达歉意和悔意。那么笨拙的人,却会为了心目中最重要的事和人争论,并且坚持到底毫不退让。比如作业里再现的景观的确来自一个真实存在的星球。无论怎样都要让老师承认星球是真实的,那个作品是真实的。和其他那些他认为必须捍卫的事一样,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他都要至死捍卫。
她盯着纸条,使劲去咀嚼这两行字的意思。她的眼睛长满了牙齿,她的心里长满了牙齿,她的大脑语言中枢长满了牙齿。咀嚼这比生铁还硬的几行字。牙齿磨擦着生铁,发出的声音让人发痒。
她以为他们总能有办法对付窘迫的生活。
父亲站到她边上,俯身看她的作业。电脑已经进入屏保模式,黑色界面上跳出一朵朵果绿色心形云朵。父亲的手掠过屏幕,从氮化镓屏幕中间忽然冒出一节车厢内纵深图景,车窗外景致飞驰而过,车厢内14条粉色金鱼正襟危坐在同一排长椅上,身体随车厢前进晃动,眼睛随车厢里飞来飘去的云朵乱转。这是父亲专为她设计的屏保程序。
她没有笑。
7小时后,幼象在自己的粪便和尿液里发狂。它咆哮着撞向墙壁,以及父亲,用全身的重量压在那个已经血肉模糊的身体上,然后打滚。血液、内脏、碎骨渣和眼球四溅,落在了宇宙深处星星的声电光影上。
也许,他是希望真的就那么死掉。
但是她记得——她看了父亲所有的艺演影像,也读了评论家所有的评论。
没有人会蠢到在那种时候和他公开作对。
他问道:“你父亲经常不在家?”
当然,那张照片也在盒子里。
从那时候起,他连一个顾客都没了。
两个人的战争从假照片开始,到假自杀结束。
那天晚上雨一直下。看完电影他就回去了。借走的那件雨衣一直没有还回来。
“你怎么了?”同伴问道。
他们仿佛忽然陷落,从广袤缤纷的世界陷落到眼前这间小小的老公寓。比起不断掉皮的外墙,破败的家具并不算碍眼。
曾经让他身临其境的照片不过是廉价的虚拟图像罢了。
在脚尖轻触星球表面冻岩层的那瞬间,仿佛电流涌过。她感到疼,疼到头盔可视镜被水汽模糊,疼到眼泪弄湿发梢。(这里的引力是地球的四分之一。)
在这之前,她从不去想为什么会难过。
“坦诚、无所畏惧地展现了他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你能在残暴和血腥的行为中预见到爱的可能。”不知哪个顾客打开了有线电视。一个俊美男人的全息图像投射在茶室中央的空地上。五官、仪态、嗓音,无不堪称完美。而那紧贴在玻璃纤维面料下的美丽胴体,能让同性也浮想联翩。他如此自信,他知道,人们吃他这一套。
22岁的时候,她在一个人的面前打开这台电脑,向他展示父亲设计的小程序。那人发出惊叹。他并不知道她已经有十年没有开启过这台电脑,就像她当时并不知道自己爱着那个人。他们坐在她宿舍的小隔间里。外面下着雨。淅淅沥沥。他听她慢慢讲她小时候的事情,会提到父亲做的那些傻事,也提到小学暑假作业的那道题。竟然也记得那道题。
警察部门立刻施行抓捕,黑客猎取每一条和父亲沾边的信息,将他的隐私公布于众,赏金猎人民间正义组织纷纷行动起来要抓住这个杀人犯,不惜一切代价,但是却被他逃了。
“有什么事?”
评论家从最初的震惊中走出时,发现在场的不只他一个。
本文选自《gogomook大宇宙》
“我已经下了不少素材,用半个小时合成一下就可以。”她说道。
“以纯粹的美学治疗去解救这个世界的歇斯底里。”她模仿着父亲的口吻说出那句话。
“你父亲怎么说?”
父亲拿起电脑,按既定节奏敲打金鱼脑袋。电脑解锁。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其实,老师说的也没错。根本就没有什么‘我的外星旅行’。那颗行星也是他瞎编出来的吧。不知道为什么他那么生气,为了这道题和学校的每个老师都争论过,一天24小时守在虚拟社区上。最后老师是怕了他吧,觉得实在太麻烦就改了成绩。平时连说话都说不利落的人,居然吵架吵赢了。”
他当然知道这是暑期作业。母亲就是派他来检查作业的。
“你怎么了?”他的同伴在控制室问道。
之后过去的十年里,又有一些旧物被陆陆续续地借走。她的身边也不时多出一两件借而未还的物件。那样的事随着年岁增长而越来越少。她孑然一身,完全投入为之奋斗的事业中。不会和任何人有多余的关系,不会有让人负累的借贷,也不会在街上被熟人叫住。
真正的幻境。
但是凡事都有代价。这件事没多久,她被勒令休学了。
十年后,艺术界收藏界忽然能接纳这个臭名昭著的杀人犯了?
忽然,强光不期而至。整个剧院仿佛夏日白铁皮屋顶。他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在另一个世界。
乍看下,这不明生物更像是一截悬浮在半空的树干。
只需要付出金钱就可以。难怪人们趋之若鹜。虚拟电影巨大的产业链下不知道养活了多少人,其中包括转行的艺演家。
“厉害。”
十二年过去,它只是微微泛黄。
“记暑假中一次难忘的星际旅行。”他大声念出题目,然后便明白了。
“嗯,由两组光学反射镜组成。可以平移视线。你知道吧,人的左右眼看到的图像并不完全一样,存在视差,就好像两个相隔一定距离的照相机镜头,对着同一物体同时拍下的照片。观屏镜可以平移视线,把左右眼看到的两张不同照片结合在一起,产生立体效果。”
“他看上去更年轻了,是不是?”
一头象和一个人的宇宙。
“没有理由,就是有一天突然收到通知。”
在被他的话弄湿脚之前,莉莲快步走出茶室。
“照片?”
“你看见前面那片森林了吗,金黄色一片,巨大树木组成的森林。”
但是父亲做了。他发表了声明,竭力证明照片的真实性,维护自己作品的价值。这是他最不擅长的两件事情——争论和证明自己。在和评论家的几次交锋中,他被耍弄得团团转,无数次跌入预设的陷阱中,好多甚至是他自己为自己设下的。无数人加入到这场声势浩大的嘲弄中。他的每句话每个微小表情都会被捕捉然后放大,成为艺术界、娱乐圈、搞笑艺人、民间段子手的素材。人们称他为那个“看见鲸鱼座的人”。
A
“这个图像没有经过合成,是真实的星球景观?哪颗星球?”
受苦这种事不是能靠想象可以明白的。
“献给我的女儿。这是她的作业。”
“就是通常说的肢体艺术家?”
母亲对老头心怀感激。尽管他只是出于生意人的考量履行合同约定。莉莲搞不懂母亲,却很羡慕她,羡慕她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仍然对这个世界充满希望,羡慕她最后能够带着温柔感恩的心离开这个世界。她也想像母亲那样,但她不行。
全宇宙唯一一份。他总是不厌其烦地为她做奇怪又特别的礼物。
四周漆黑一片,他又回到了观众席中。舞台屏幕上两张同样大小图像。他注意到这两张图像的画面几乎一样——一棵悬浮在银白色世界的大树。
每一个职业艺演师,都需要有一个经纪人来帮助他经营事业。父亲尤其是。眼前这个老头可能是世上唯一能和父亲合作的经纪人。父亲失踪后,他继续打理父亲的业务,出售现场装置、影像资料,以及纪念品,每月定期将钱转给她们母女。
她忽然想起那个夏天,有个身影向她俯下身子。他的肩膀上披挂着云彩。
她没有去碰它。
她的手指划过屏幕,那些一本正经的陆地金鱼。雨声细而绵密,容不下别的声音。风一丝丝沁入皮肤,她蜷起身体。“父亲替我做了那道题, 用了三天的时间。”然而那并不是能令人信服的作业。老师认为她描述的那个星球违反物理定律,根本就不存在。作业被认定是作假,得了零分。父亲比她更愤怒,找老师理论,居然成功迫使老师把成绩改为及格。
“这个,叫观屏镜?”他换了问题问。
他是从那时候起变得疯狂的吗?
父亲的最后一次艺演。他把自己和一头幼象关在集装箱大小的玻璃屋。每一面墙上都闪跳着宇宙诞生演化的模拟图像:超新星膨胀、星云形成、无数星际尘埃、第二代恒星形成、气态行星形成、行星群围绕着双恒星公转着、在某一刻停下自转的死星沦为一半冻土一半焦灼的地狱、大气稀薄的星球上所有的湖面在沸腾。高速快进,不断循环。远超出人类计算度量的时间与空间在那一刻塌缩成这间集装箱大小的玻璃屋。
整场艺演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一个廉价的假象而已。大评论家觉得好笑,将观演经历记录下来,写了一篇半调侃半玩笑的评论。《天真的造假术》——发表前的最后一分钟评论家为他的文章这样命名。
试图解救歇斯底里的人最终成为歇斯底里的终极产物。
“我看着不太像宇航员吧。”
所以,那道题,或者说,“真有那样一个星球”这事实,远比她来得更重要——那么多年过去这念头第一次明晰地出现在莉莲心中。
梨木做的立体镜。
那些是树吗?如同暴雨般密布的云一般的树。
“休学?什么理由?”
“我的暑假作业。”她喃喃自语。
“莉莲,有一件事你必须知道。事实上,如果你对外面的世界多加点儿关心你应该已经知道,根据最新的DNA测定,当年留在艺演现场的血液有变异片段,不可能属于刚被克隆出的克隆人。所以,那场艺演你父亲动了真格儿。”
莉莲认得这张脸,地球上最权威的艺术评论家。
最初的震惊中,人们意识到艺演师不可能真的去死。他使用无耻的伎俩,让他的克隆人代替他本人完成了这场死亡表演。“这场残忍的谋杀,不仅践踏了法律,更是对美学和道德的污辱,触犯了身为人类的基本底线。”率先指出这点的人,也是这位评论家,他谴责道。
在市政广场边的舞台剧场里,大评论家被领进漆黑的观众席,手中拿着分发给观众的类似望远镜的东西,工作人员告诉他,这叫观屏镜。当一束蓝光打在舞台前方的观众席时,他按照指示举起观屏镜。他看到身着宇航服的家伙正跃上舞台,光束跟着他一点点向黑暗的舞台深处挪去。灯光熄灭,宇航员没入黑暗中。
“怎么样?”老头摊开双手问道。
忽然,房间里多出另一个人的声音。电视在指定时间开启。熟悉的人影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道题我拿了满分。第一次满分。”
那个人,总是什么事情都讲不清楚,总是做着谁也不明白的事情,凭什么他以为他可以奢望拥有别人没有的天真?
她打开盒盖,愣住了。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也不会转行。
他们一起看了费里尼的《甜蜜的生活》。影片第20分钟的时候,那个人睡着了。所以,她没有告诉他这部电影她看过好多遍,其中还有一次是胶片版;所以,她也没有告诉他——她一直觉得那里面的马切罗长得有些像她的父亲;所以,她也没有告诉他那个长得像马切罗的父亲后来发了疯杀了人现在还在潜逃中。
老头耸耸肩,不予置评。
她并不介意被当作实验品,甚至建议只由她一人操控,以GU型人工智能代替另一名驾驶人员。她以为他们会答应,但是最后他们派来身边这个人。
她被逗笑了。“干吗啊?”
她笑了笑,没有作声。
尽管没有顾客,父亲仍然没有放弃艺演。从某种意义上,他也没有放弃和评论家的争论。每一个新的作品,都是对大评论家的宣战,以他擅长的方式。大评论家同样用他最熟练的手段去回击。在外人看来,父亲输得一次比一次更惨,而大评论家则变得更加瞩目。不管是否愿意,不管是否承认,他们的相遇成为各自命运的重要节点。
“你父亲的事不能怪他,他是个评论家,那是他的工作。而且,那是很久前的事了。”
她的父亲死了。
这是莉莲一个小时内第二次看到这张脸。她别过脸去。
逃课的事,老师一定通知了母亲,母亲又派遣刚好回来的父亲。她宁愿被老师在全班面前痛骂也不愿这样面对父亲。
她笑了。“不,你根本不在乎。”
只要不知道原因,就不会更难过。
一时间,他成为大众追捧的对象,艺术界的宠儿,他的好恶成为所有人的好恶,他的观点成了所有人的观点。大评论家成了真正的大评论家。
以一具无法还原的尸体和一头疯象作为结尾。
艺演师从不解释自己作品的意图。父亲只是笑笑,说:“过半个小时还有一场。你可以留下来再看一次。”
母亲说父亲不善言辞,在人前寡言少语。她想象不出那个样子的父亲。但他的确是个不知道怎么说话的人。出门工作一走就是半个月,回来只知道和家人说些傻话。
老头已经走到茶室门口。“对了,你母亲还好吧?”
“现在,这个人对你父亲的评价特别高。最权威的艺术评论家。”老头对她说。
即使没有大评论家,他陡然下降直坠深渊的命运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那台石墨烯层平板电脑她一直留着。它被卷成一捆,随为数不多的家当一起放在旅行袋里,跟着她去过不少地方。虽然是老古董,但性能稳定,外观也维护得很好。几次被恼怒的房东们摔出门也没有事。
“后来呢?”
不回忆,也不思想。
难忘的星际旅行?他们家承担不起这笔开销,哪怕是一次月球夏令营。她没有和父母提过这事,因为这次他们也无计可施。同学们纷纷在群里晒着在外星的照片:机组舱里亲密合照、月球上第一个脚印、木卫二表层的海洋漂流物,当然还不乏凤凰带中的那些类地行星上的纪念建筑。而她,却待在家里,上瘾般一次次地刷新着同学们的消息,比任何人更关注这些千篇一律的游记和影像。开学第一天,她逃课了。
但是,父亲一定不会同意这样的观点。
“我该怎么办?在漆黑的夜里等待变灰?”
这的确是老头的风格。以前他有什么话要对父亲说却难以启齿,就会留这么一张纸条。
宇航员还在那儿。他摘下头盔,转向观众席。
母亲一直阻止她观看那次艺演,甚至在临终时要她发誓永远不看。但她还是看了,而且不止一次。在最糟糕的那段时间,她几乎病态地一次次不间断地观看那段影像。尽管不愿意承认,但她似乎感受到同样的歇斯底里,并且为之颤栗,也许在那颤栗里可以无限接近,那个她并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至少小时候不像。真厉害。”
“这么说是真的,我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太胡来了,拿这个做素材。”老头吃惊地瞪着她。“照片是实拍还是合成?”
B
观众席上响起零零落落的掌声。为数不多的观众起身懒洋洋地朝出口走去。
老头回过头。“我很遗憾。”
差不多该走了。她起身准备告辞。老头叫住她,从抽屉拿出一个大盒子。
外边的天黑了。不远处高速公路上传来汽车尖锐的呼啸声。
“知道吗,最近你父亲的作品走势不错,收藏家们纷纷出高价收购他的装置作品和艺演影像。大众随之跟风狂热购买和他相关的一切商品,单是印有他头像的明信片一天之内就卖出了几十万张。”
“差不多吧。通过肢体表演和装置,还有戏剧元素结合起来,传达生命体验和个人主张的艺术家。可不是演员哦。”
“知道吗,你真像你父亲。我在路上喊他,也是要喊破喉咙他才会听到。”
他们一同戴上拟真头盔。感应带固定在大脑特定位置。根据电影情节推进,微量电流通过感应带上的探针,刺激相应脑区,产生幻觉,让人身临其境。
当时,大评论家还只是个二线评论人,年过半百,苦于和同行们绞杀无法脱颖而出。偶然的机会,他遇见了父亲。
到最后,疯了的那个人是他。
十二年前那场艺演中,他的父亲杀死的是他自己。
“我觉得你的那个屏保可以再改改。”父亲忽然两眼发光,一边说一边十指飞快地敲打键盘。
“没有后来。末了还是个不入流的人。”她瞄了一眼桌上的小方盒。盒顶跳闪绿光。“我下了几部老电影。一起看吧。”
他们以为他们知道。但他们不知道。
观片箱上的挡光罩和隔板都没有漏光,透镜的状态不错,支架在滑轨的滑动正常,滑轨上的铜质旋钮光亮如初。立体镜被保存得很好,看上去和十二年前父亲向她展示时一样簇新。
评论家并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个无名之辈正是命运赐给他的礼物。随手写就的这篇评论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和肯定,评论里极具个人风格的恣肆嘲弄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他对艺演的全面否定则被看作诚实与勇气的表现。许多人在读了他的评论后,成为了艺演迷。
C
“别这样,小莉莲。”老头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事情已经过去了。”
抱着盒子从老头那出来,她直接回了家。平时令她自在的蜗居,因为盒子的存在,忽然变得让人坐立难安。她最终还是打开了盒子。体镜、照片,还有一张纸条。
“是暑期作业啊,不是已经开学了吗?”他问。
老头说得没错。和评论家无关,而且,那么多年过去了。
“我记得有几年艺演师特别受欢迎。办派对不请艺演师就不算是真正的派对。”
她还在犹豫如何拒绝,但似乎已经晚了。
为什么会觉得这像是一棵树?明明有很多地方不对劲。他所在的地方目光所及宛如蛮荒之地,渺无人烟。除了白色的天空和大地,便是一棵棵巨人般的大树。
“云朵碰到金鱼的时候,让金鱼吐出大水泡怎么样?怎么样,特别棒吧?”
就在刚才,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成功穿越了虫洞。莉莲没有说话,她仍然有些晕眩,肌肉发紧。飞过虫洞这个事实对她而言,如同宇宙一样过于巨大。以人类现有对虫洞的了解,还无法模拟虫洞的环境,无法进行飞行训练。虽然理论上掌握了穿越技术,但是无法用实验验证。对航天局的高官而言,这次飞行就是试验。只要成功,那么只要驾驶核聚变飞船就能抵达那些遥不可及的几百光年外的星星。人类无法抵御这样的诱惑。
“是树吗?好大?”
那个看见鲸鱼座的人。
“你的作品在表达什么?”大评论家来到父亲身边。
老头的办公室和他本人一样老派,20世纪的新古典风格,真皮沙发、抽象画,当然,少不了桃花心木的办公桌。
“好严肃啊。”那个人睁大眼睛看着她。
老头看了看时间,站起身。“你下周就要出发了吧?有件东西我想在你出发前给你。你待会儿没事吧?我的办公室就在楼上。马上要见一个客户。大概40分钟结束。你到时候上来找我。”
身穿笨重宇航服的宇航员和他一起面对着庞然之物无法动弹。
莉莲小心抿了一口茶,没必要在这种地方喝上两杯茶。
她认出了那笑声。“你好。”
“没有吧。”她笑着换了话题。但那个人又重新提起这件事。
老头倒在椅背上大笑。
大评论家并不相信艺演师。他查证的结果和他预想的一样,以人类现有科技水平,无法观测鲸鱼座δ3。尤其考虑到它附近的第二恒星正爆发产生行星状星云。这些向外抛射的尘埃和气体壳严重阻碍着对鲸鱼座δ3星的观测。更不可能拍出这么清晰的近照。
“你气色不错。”身边的宇航员说道。
和计算的一样,他们穿过虫洞的时候,鲸鱼座δ星正处于明亮期。很快他们就发现δ星旁那个冰蓝色的小光点。那就是他们的目的地,鲸鱼座δ3。飞船开始降速。
这是一场真正的死亡表演。
她一直记得那个夏日。父亲巨大的影子投落下来。她从作业本上抬起头。
“嗯。可惜我父亲只是一个普通艺演师,并不出色,挣的钱勉勉强强刚够养家。但他的确很喜欢自己的工作。”
“鲸鱼座δ3。”
父亲看得很认真。然而即使只是个十岁的小孩,她也能察觉面前这个男人的为难。他并不擅长做这些事。
尤其还是作为当事人。
莉莲深深吸气,默数心跳,等待鼻子不再酸胀,仿佛大浪过后从幽暗冰冷的水下浮上海面,恰好在那时,迎上那个人的声音,好像阳光。
因此,一开始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对面沙发座里的老头是在叫她。“莉莲,好久不见。”
就这样,父亲成为人们一直下意识寻找的目标。那时,他们有多爱评论家就有多憎恶父亲。
“是真的照片。用3D打印机做的太空望远镜,然后拿胶卷相机拍下来后放大。最初是给我女儿代做的暑假作业题。那个时候拍到了这两张照片,我先做了个小的立体观片镜。然后把照片放大,用在这里。”
“我不明白。谁会买他的东西?”她格外惊讶。父亲的作品从来都不受欢迎。
“莉莲。”父亲在书桌前蹲下,窗外的绯红的云彩披挂在他肩膀上。父亲又念了一遍她的名字,然后又是一遍。那样子真滑稽,从没有人像他这样喜爱女儿名字的男人。
“你呢?”
“七年前去世了。”
艺演结束。
“是啊。那个人自顾自地做事,不理会别人感受。好多雇主都是勉强才接受他的艺演。他还总喜欢唠叨着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直到看到那道题。
树的躯干由纤细的金黄色管道组成。管道有规律地缠绕着一簇簇构成复杂的发辫形态,亿万根这样的发辫再以更令人眼花缭乱的形式缠绕在一起。往上,躯干散开成无数细小的枝丫,枝丫再散开更细小的分叉,如此继续弥漫散开遍布蛋白色天空,直至肉眼无法辨识。躯干之下,如同上面枝干的镜像,树木巨大的根系也同样惊心动魄地生长、蔓延、不断扩散,直至发丝般根须垂落在银色的岩石表面。
人陷入其中。哪怕理性不断重申这是虚假,身体连同所有感觉器官已被切实带入拟真世界,经历诡异离奇的冒险故事,分泌出憎恨、恐惧、爱、喜悦的信息素。这就是真实了吧。
一切正常。
“他说那是真的。”她不再作声,轻轻把盒子盖上。
大评论家放下观屏镜。
“明天就交。”
巨大的网罗下,他遁于他亲手激起的喧哗中,再也没有露过面。
她只是不明白到了今天评论家为什么要为父亲翻案,给予他的作品高度评价,甚至不惜推翻他当年的评论。当然,大众不会记得那些事。
即使不看电视,也不可能错过这张脸。他到处都是。莉莲百般无聊,开始估算这具躯体维护修葺的花费。的确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做完这道加法题,也差不多到了该动身去见老头的时候。评论家正提到博伊斯,他滔滔不绝,说出的字如同珠玉掉落玉盘喷涌溅落。
她说的是事实。但这么说对老头似乎不公平。作为经纪人,他已经尽职。父亲本来就是老头手下最不挣钱的艺演师,又在那场臭名昭著的艺演事故后玩起失踪,直到今天也没有露面。他完全有理由解除和父亲的终身合约,但他没有。幸运的是,出于猎奇心理,事故之后父亲的现场作品忽然有了销路。老头不用很费劲就可以不时给她们寄点儿小钱。靠着这个,她们渡过不少难关。
“你在做什么?”他明明知道她在赶作业,却仍然热衷于父女间不知所谓的对话。
“这东西,现在一定有人愿意出天价买下,但我觉得你应该留着。”老威廉说。
赢家赢得越多,而输家连同自己也输掉。
不单是商业演出,最早艺演师也是受雇去表达政治主张影响政府决策。但她没有纠正他。
不过,至少她还能看在以前的情面上,在茶室里坐上一会儿然后上楼打个招呼的。
E
人们总会这么说。尤其是那些小时候的熟人。她这样贫穷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一路向上爬,最后成为精英宇航员,一定受过不少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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