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阿诺,不知道她怕不怕下雨,她睡着了没有。
我回到家,阿诺已经烧好了热水。
但这些很快就要停止了,母亲生了一场重病。此刻,她躺在床上,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挣扎了一下,手就耷拉下来。我眼看着她没有了生机,便转过头对门外说道:“进来吧。”
也许还是“走掉”比较好,我想。
我撒了谎,也许会骗她一辈子。谁知道呢,我该像尾生一样懂得变通,不为撒谎感到可耻。
姑娘从此再没和邻居说过话。
“你要留在这吗?”我看见她点了点头,我说,“那你就留在这吧。”
“所以才要你回去。”
她没有回答,我只好等着,母亲总教导我,要耐心、善于等待,要对女人谦和。我无法强迫阿诺做什么,尤其是在我母亲面前。眼看着天一点点暗下去。
雨已经停了,我收起伞。对男人点了点头,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
我当然知道后来的事。“尾生抱柱,至死方休。”我说。我明白了男人的意思,他在劝我回家和阿诺好好过日子,我打个哈欠。
我总喜欢去河边散步。每天一早去,待到傍晚,然后慢悠悠走回朋友家睡觉。尽管河边人很多,有个人引起了我注意。他穿着庄重的礼服,旁若无人地坐在河边,像是在等待什么。我没有那么过甚的好奇心,却还是频频看他。
我早该想到的,眼前的人就是尾生。要不关于尾生他怎么能知道得比我还多呢?他在河边等了这么多天,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尾生没有死,”他说,“我没有死。我见她没有来,心想她一定是又胆怯了。我开始嫉恨起她。我们在一起那么久,都没有为对方做过一点点改变。一点点都没有。”
该从哪开始讲呢。
半夜,我睡得迷迷糊糊,感觉阿诺抱住我的脖子。
但她实际上什么忙也帮不上。她笨手笨脚,有几次险些割到自己的手。她总是“啊”的叫一声,瞟我一眼,见我不理她,只好接着摆弄自己手上的刀。
后来,她嫁给了别的男人,生了孩子,把孩子带大,在某一天被丈夫抛弃。经历了这些,她会想,我的一生难道就是这样吗?如果当时跟尾生走,会不会不一样,但好像又没什么不一样的。
她对我也未免太刻薄了。尾生在原地想了很多,最后决定要为女孩改掉自己身上的一点坏毛病,首先是不撒谎,其次是不用弹弓打人眼睛,如果女孩再多爱他一点,他也可以不往别人醋里吐口水。
但在姑娘面前他又是另一个样子,粗鄙、小气和善妒。有一次姑娘和邻居说了两句话,第二天邻居的狗就被人用弹弓射瞎了一只眼。
这是我听过无数遍的故事,这个故事在鲁国家喻户晓,母亲也总是讲给我听。但她从未提到过尾生是这样的坏小子,在她的版本里,尾生正直而守信,她一直想让我成为他。
“你忍心把一个老人丢在这?”他张开手掌,接住从我伞边滑落的雨水。
邻居愤怒地骂娘,尾生在一旁安慰他。等邻居转过身的时候,尾生朝姑娘使眼色,姑娘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抱歉。”我说。
如果他现在走,当然没有人会知道。但他想到几个月来和女孩的相处,他总是肆意妄为,毫不保留地向她倾倒自己的坏情绪,像是在说:“我就是这样糟糕,你爱爱不爱。”但女孩从没怨言,抑或是毫不在乎?这样一来,自己岂不是乞求爱的小狗。
“下次你再和他说话,瞎的就是他的眼睛。”尾生在姑娘耳边说。
后来的三天里,我都不大愿意回家。我能想到阿诺在家里没完没了地收拾房间,把地板擦得明亮照人。她会等着我回家,并且心知肚明我不会回家,但她毫不在乎,对她来说,等待也是私奔的一部分。
尾生和姑娘知根知底,不是对什么优良品质,而是对各自的阴暗想法了若指掌。尾生知道女孩胆小,这正好能满足他的控制欲。女孩知道尾生善妒,但她就喜欢看他嫉妒的样子。
“今天要割完这一半边田。”我提醒她。
尾生斜着眼瞄了一眼姑娘。“先问一声再私奔不迟。”她补充道。
“我怕。”她说,“我们什么时候能成亲啊?”
对我来说,私奔却成了负担。在母亲健在的时候,私奔意味着反抗,意味着我再也不用听那个俗套的故事,可以跟我亲自爱上的女人亡命天涯。这就是我一直不愿把阿诺带回家见母亲的原因,我必须假想她是反对我的,这样我的爱情才有意义。
我们能去哪呢?
关于尾生的故事,我还知道一些。那是尾生不知道的部分。
“但我得先问问我爸妈。”姑娘说。
我一边把伞移到他头顶,一边觉得好笑。他应该也早就注意到了我,却到现在才和我说话。我看到他头顶的白丝,心想,如果我有父亲的话,也应该是这个年龄了。雨水从伞边滴下来,沿着他礼服的褶皱滑落。
我觉得她越来越像我母亲了。
她一辈子没再见过尾生。
其实我知道,尾生等待的根本不是姑娘,他等待的是那个年轻的自己,那个从河边缓缓而至,站在桥上撑伞等待的少年。他的眼睛骗不了人。我也知道,他根本不可能逃得开,结局从他爱上姑娘就注定了,把他绑在柱子上的无疑是爱情。但谁又说得清爱情到底是什么呢。
但我更喜欢眼前的男人讲的那个尾生。我看了一眼男人,发现他讲的时候在笑,我听他接着讲下去。
她没有一点惊讶,好像我今早才出门一样。
我没有说话,假装睡着了。
在七月结束之前,我们割完了所有麦子。留下一部分,卖掉一部分。我请人安葬了母亲,葬礼那天阿诺哭得像死的是她妈妈一样,我知道她是哭给我看的。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掉。那个问题又摆在了我前面: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向麦地走去,走在地头的时候,远远看见阿诺站在麦地中间朝我挥手。
尾生家贫如洗,女孩的父母当然没有同意他们的婚事。似乎在所有戏文里,父母似乎总是站在反对的那一方,从某种角度讲,这间接促成了爱情的诞生。
我在椅子上坐下,仍由她帮我擦脸。“接下来怎么办,我们去哪?”她问。
他们约好私奔。
“你回来啦。”她说。
“你有烦心事?”他问。
1
他投给我一个感谢的目光。
2
“以爱情和幸福的名义!”尾生对姑娘说。
4
“没关系,这种事我也是第一次。”我说,“而且,我也没见过我爸爸。”
男人说:“再后来,我听人说,她跳河死了。我想过自杀,也没有成功。后来仔细一想,人家说的是,姑娘到河边,看见尾生的尸体,悲痛不已,便纵身投入滚滚江中。我好好地在这啊,哪来的尸体,又哪来的后来。”
他对我笑了笑:“这样比较好。”
反对我们的人消失了,私奔变得毫无意义。但阿诺显然不明白,她早年就没了父母,她的自由显而易见,却由不得她选择,对她来说,放弃自由,亲自戴上婚姻的枷锁,才是一种挣脱。她的每一个行为都是在为私奔做准备,像是在说“看吧,我多么勇敢”。
他瞟了我一眼,看出来我在看他的衣服。“没关系,反正已经淋湿了。”他说,“我专门买的,不过看来还是迟了几天。”
就在这时,下雨了。
他懂得变通,慷慨起来总是率先让对方感到不好意思,他从不为撒谎感到羞耻,这些品质让他轻而易举地获得了所有村民的信任。
我觉得我们该结婚,私奔,在几个月前我这样对阿诺说,既然母亲反对我们(哪怕我压根没和她提过阿诺),我们就私奔。在这几个月里我一直在计划着这件事,在我们即将施行的时候,母亲却去世了。
“嗯,我知道了。”她点点头,更卖力地摆弄那把镰刀。
我听见阿诺推门的声音,门缝中的光线落在我手臂上,我看着它逐渐扩大,又小心翼翼地缩小。我把头偏过去,不想让她看见我的脸。我们沉默着,我想,如果母亲晚几分钟死,她会不会对阿诺说些什么,她甚至没见过阿诺,她会不会喜欢她,夸她漂亮?还是正好相反,她咒骂她抢走了自己的儿子。其实从我认识阿诺起就一直在考虑这些问题,但到最后也没下定决心带阿诺给母亲看看。
她噗嗤地笑了一下,然后越哭越严重,也许是因为越想越伤心,后来,她直接哭出声来。阿诺一哭,我反而不那么伤心了。我抱了她一会,开始有些厌烦,但又希望她一直哭下去,这样她就不会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问:“接下来,我们去哪?”
但现在,一切都反了过来,私奔只意味着没完没了的责任。没有人反对我们,没有人在意我们去哪,没有任何困难挡在我们面前,使我不得不提早面对那个问题:我根本不爱她。
“不要。”我说。
3
那天姑娘看见尾生向自己家走来,起初是期盼,后来是害怕,她害怕自己一辈子就只能这样了,和眼前的这个男人在一起,她还没想好,所以她躲了起来。她看见男人生气地砸门,过了一会又趴在窗台上哭泣。她犹豫了一下,男人就走了。
“对不起。”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我从没见过我妈妈。”
“帮长辈打伞,难道不是最基本的礼貌?”他说。
在我小的时候,印象最深的事是,只要邮差的马蹄声滴滴答答地响起,母亲不管在做什么,都会放下手上的事,拉着我到门外迎接。她不识字,每封信都要我念给她听。每当我开始读信,她脸上总会显出殷切的样子,但就像是一颗丢进河里的石子,这种期盼的表情很快就消失不见。尽管如此,她仍然热衷于收信与(让我)读信,如同不断向河里丢石子,再眼看它沉没,乐此不疲。
“没有哪个男人想结婚,一个都没有。”他笑起来,“我有一个故事,你要不要听?”
“这是我更怕的东西。我根本不能确定‘爱情’这件东西是不是存在。那我这么多年来的懊悔算什么?尾生的故事算什么?”男人说,“我在等她来。想对她说对不起,也想让她对我说对不起,然后我们才能重新开始各自的生活。”
“他现在只怕死,因为已经不知道是为谁而死。”他说。
她不是怜惜邻居,只是怕见血。
她不识字,却爱给我讲故事。讲得最多的是尾生抱柱:尾生等心上人不至,又恰逢大雨,于是抱柱而死,云云。也许她是在暗示我,长大后应该成为像尾生一样守信的男人。从我记事以来,我从未见过我的父亲。我觉得自己理解她的用意。
“哪也不去。”我说,“我们哪都不去了。”
“你是不是觉得,结婚的话,什么都好像固定下来,再也没有一点余地。”
我瞧够了他的礼服,把视线收回来,静静听着雨声。我想到了阿诺,心里一阵厌烦,雨声也变得讨人厌起来,伞柄晃动了一下,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
过了一会,手臂上的光线彻底消失。阿诺坐到我身边,我发现她低着头,她也在哭。我右手挽住她,左手顺势在眼睛上抹了一把。
我不得不帮帮她,不然今天我们谁都走不了。我给她演示了一次镰刀的正确握法,她似乎不得要领,迷茫地望着我,我就又做了一遍,仍然没用。我只好手把手教她。
她总是给孩子讲尾生抱柱的故事。她和孩子关系很淡。
“天已经黑了。”她红着眼睛看着我,说。
“你来了,我帮你收麦子吧。”她说。
从前有一个少年,和一个姑娘私定终身。
“天很快要黑了,你该回去了。”我搓着手边的麦粒,说。
“后来雨水他也不怕了吧。”我问。
他生来就是个坏人。有人向他借醋,他就到隔壁偷拿一点,说这是我的,送给人家。心情好的时候他会给自己留一点,心情不好就向里面吐口水。
尸体从第三天开始散发出气味,隐隐约约却又切切实实,一阵阵敲打着我的神经。我站在灵柩前面,想象麦子在田地里腐烂的样子。再不收掉的话下半年我就得饿肚子。而且,我需要钱来安葬母亲。我没有钱。
我突然想到尾生坐在河边的样子,他穿的那件黑色的衣服,看起来既像婚服,又像丧服。我想他也许早知道了这一切。
“尾生没有死。”男人说,“他见女孩总是不来,就走了。因为他讨厌雨水,身上一沾水就厌恶地直皱眉头。很可笑吧,他下了那么久决心,一点点水就全冲垮了。”
他只能眼看无形的大水把自己淹没,就像目睹一把钝刀子插进自己胸口。
“我生气极了,去了她家,却发现她根本不在,我才明白胆怯的是我。是我先走掉了,后来的日子里,我一直活在愧疚之中,我觉得,我的生活结束了,彻底地完了。”
如果没有父母反对,尾生抱柱还有意义吗?
一天下降大雨,他主动和我搭话。
我想起母亲欲言又止的样子,心想,也许大人总是会有许多遗憾。
他们棋逢对手。
母亲的尸体摆放在大堂正中,出门进门都要绕道,她在我生活中的“位置”从未像现在一样显眼,以前她活着的时候,就像是某种小动物,只有在邮差来的时候才会想起我,其余时间她总是潜伏在屋子里的某个角落,不动声色地做着什么。
“好啊。”她用力地在我脸上抹了一把。
“不想结婚。”我说。
“每个人都有厌恶的东西。”我说,把伞向他头顶倾斜了一点。
“没有,只是单纯地不想结婚。”
“没关系的。”我说,“在我听到的故事里,尾生和姑娘早死了。是殉情。”
雨越来越大,山洪将至。
约定在韩城外的一座木桥边会面,尾生早早地到了。作为男人,他已经做好了等半个小时的心理准备。结果一个小时过去,女孩还是没来,尾生开始想回去该怎么教训女孩。他想要走,但又想,走的话前面等的所有时间就白费了,还要背上失约的骂名。他盘腿坐下,又等了一个小时,开始饿了。
我没有拒绝她。
那个少年名叫尾生。
男人说:“所以你问我要不要结婚,我真的没法回答你。如果让我重新再来一次,我也许还是会逃开。我已经知道,为了他人改变自己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