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靠近她培训的酒店,所以约在了这里。
“不是很久以前,但一点都记不清了。”妹妹的脑袋一直搁在我的肩膀上没有挪动,我感觉她的体重不断不断地消失了。
沿着游客路线例行逛了一圈,拍过纪念照之后,大人们带着大表姐去茶室。我们四个小小孩就由一个近似保姆的姨娘带着去坐船。
我们沿着主路走了五六分钟,左方出现了一条墨绿色的小径。
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教了她?
“性格,其实就是个性。怎么说呢,性子,格调,调性,也就是对现实和周围世界的态度……”面对妹妹的沉默,电话里的我愈加滔滔不绝,却几乎要哭出来。
急匆匆地询问了已经做过的程度,又急匆匆地讲解了技术。
我们在绿色的长椅上坐下。
“我们住在市中心较为繁华的地方,因此即使过了0点也不觉凄凉。我和平时一样,在全家买了一杯咖啡,然后提着袋子一直走。”
“现在的我,住在一幢三十三层公寓的顶楼。”
那是一个暖融融的初春下午。亲戚们相约游园,那时母亲那边的五姐弟还很容易凑在一起。
结婚第二年的一个深夜,接到了妹妹的短信。
“啊?”
对于这样的妹妹,我感觉十分羞愧。
“我还是第一次来植物园!”妹妹用欢快的语调大声说。
我对妹妹这样说着,侧过身子往里走。
“那次真是吓死我了。”我从游船里跳回岸上,妹妹走过来把我牛仔裤侧面的灰尘拍掉。我们继续往前走,小径变窄了,妹妹贴着我走在身边。
“从那里到这里,只有四十分钟公交车的路程。”
“嗯?”
细密的雨丝没完没了地洒落在湖面,俯倒的彼岸花茎,远空铁塔,岸边的小汀和妹妹的拎包都乖乖地淋着雨。
“睡了吗?能打电话?”
“用这边吧,我在门口。”
“性格不合。”
爽朗的日子,我们开着租来的汽车沿着海岸线漫游。低压阴郁的日子则待在室内,躺在湿乎乎的床单上,大口喝下冰水。
往林中走了几步,妹妹拿出手机拍照。
为了和同学拥有共同话题,妹妹初入大学时要我推荐动漫给她看。已经工作了那么久,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我猜测妹妹这次是要交换什么,但也无从想起。
刚才在“你们看这块石头像什么”的抢答环节中,她表现得十分出色,然而那只是我故意让她。“这块石头像什么”这种游戏,即使是小学生玩过一次也能记住全部的答案。但大人们却乐此不疲地一再提问,近似戏弄。
“哥哥,去那里吧?”妹妹指着远处挺拔的乔木,拍拍我的肩膀。
我跑了几步——
听说喜欢夏天的花的人会死在夏天,爷爷喜欢的是什么花呢?花圈背后的绿地里遍开着紫色的绣球。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盛夏。
当时我是怎么回答的,现在已经不记得了。似乎是立刻想到了不吉利的答案,但又用另一个玩笑搪塞了过去。
踏入温室就被空气的湿度震住了。再踏进一步,激烈的热带植物们就占领了眼球。
沿着卵石铺就的小径走出一百米,右手边出现了一片明亮的水面,水面呈L形向远方延伸,尽头就是展览温室一的钢结构屋顶。
“只是过了一条高架路。”
“走吧。”我说,“去温室一。”
彼岸花是大学时的女朋友喜欢的,以至于用作了聊天室的网名。我们大一时认识,大一时分手。毕业后她没能成为画家,回到故乡开了一间儿童画室,此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
“我也记不清。”
“嗯。”妹妹先是点头,又说,“可能会吧。”
“最后一次了。不可能在一起了,我不可能跟他回去。”妹妹说,“想要他永远记住我。”
我们沿着森林走了一会儿,绕回了园内。妹妹想上洗手间,我们在门票背面的导览图上找到了卫生间。
我想说的,妹妹大概已经懂了吧,我想说,妹妹。
“牵牛花的学名叫做朝颜,这点你应该也知道吧?但英文名叫做Morning Glory的却是另一种植物夕颜,又叫月光花。”我把看了一半的推理小说向下压在床单上。前妻靠在另一头玩着今早布置在屋内、此刻已然凋去的花的尸体。
之后我们在唯一的一条小道上迷路了,茫然地拖着步子走着,疲惫地坐在了开满彼岸花的山坡。
“我男人在洗澡,马上就出来了。”妹妹说,“快点,教我,”
“哥哥,还记得爷爷去世时的事吗?”
“像超兽!”“像汉堡包!”“像火箭炮!”“像大姑父的头!”我故意这样回答,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只有妹妹一本正经地回答了:螃蟹,狮子,雨伞,元宝,菩萨,知了。
古希腊人认为人去世之后会变成植物。贝尔蒂斯变成雏菊,雅辛托斯变成了风信子,达芙尼变成月桂树,阿多尼斯变成了侧金盏花。这样一想,在植物园说起这个就也十分自然。
妹妹点点头。
“为什么在日出时凋谢的花会被叫做Morning Glory呢?”前妻漫不经心地问着,把花汁涂在轻薄的指甲上。
“我以为得花很多时间,”我望着雪松微微摇曳的树冠,想着雪落在上面的样子,“其实只用了三个小时——”
“和——分手的时候,”我说,“当天就提着行李离开了一起住了五年的公寓。”
“朝颜在清晨绽放,正午时分凋谢;夕颜则在日落时分盛开,第二天日出时凋零。哦,夕颜还是
《源氏物语》里源氏情人的名字。”
随后就接到了妹妹的电话。
“什么事?”妻子出差了,我一边打游戏一边回了一条,猜想大概是问毕业设计。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去看妹妹。妹妹明显被吓着了,“你呀!你呀!别又掉到水里去了!”
妹妹的脖子微微泛红,耳朵下面露出一片粉色的肌肤。
妹妹不作声。
那之后的一年多里我们都没有联系。春节的大家庭聚会我也没有参加。假期里我和妻子去了伊斯坦布尔旅行,本想去北海道,但因为妻子的公司旅行已经去了两次日本,只好作罢。
“全家肯定没有,其他任意24小时的便利店也没有,汽车店有许多,电影、展览、话剧、图书馆没有,超过二十层的大楼没有,洋房没有,装饰着书本和油画的咖啡座没有,如家有一个,星级酒店没有,法桐大道没有,”我向前伸出手,“森林有——”
“你第一次?”
之前就研究好了,先去参观展览温室一。
一米开外的水面上漂着一只红气球。
“不错啊!”我挥了一下手臂,“培训卖汽车?会来工作吗?”
附近没有更高的建筑,橘红色的云层反射出都市的橙光照进屋内,不开灯也能看清笔记本。
妹妹像是珍珠鸟似的在我肩头睡着了。
虽然只是性格不合,但的确也因此触发了世人都可以理解的事件,这种无聊的故事,还是埋入地心的好。
“呵。”
离婚几个月了,还没有和任何人说,然而妹妹打电话来说想见面时,却出乎意料地都告诉了她。
妈妈把浑身滴水的我一下抱到怀里,狠狠打了两下屁股,我就配合地哭了起来。爸爸对周围的人大声说:“万幸万幸,还好他们小学有游泳课,学了两年,淹不死了。”
“哥哥,”妹妹忽然说,“世界上真的存在等价交换原则吗?”
妹妹拿出保温杯,倒了一杯热水给我。喝过水后我们抬起下巴,一齐仰望水杉高大的树顶。
“不得了了,有小孩掉水里了!”大人们都惊叫起来。
“市实小,是市实小。”
水边有个木码头,旁边系着几只游船,其中一只的船头晒着两双运动鞋。
当我们最终在乔木林边缘停下脚步时、都有些气喘吁吁了。
这样说着,脑中却跳出了一个鲜明的场景。
“素不相识的三个人,各自住着一个房间。我那间最小,但最安静。”
面前的水杉真漂亮呀,不对,应该是柳杉吧,之前在植物图鉴上还看到过一种墨西哥落羽杉,不知这里有吗。裸子植物,高大优美,雪松肯定是有的、白皮松、龙柏、罗汉松、香榧也都漂亮,身姿超拔,高洁优美。
午夜时分,都市微弱的鼾声从远处飘来,人间仿佛遥不可及,秋虫的鸣噪却一直升上了三十三层,着实不可思议。
“怎么了?”
“嗯。”妹妹答应了一声,随即挂断了电话,我却再也没有睡着。
整个温室一中除去售票员依然只有我们。我和妹妹根据指示牌找到电梯,上到了七层的观景平台。
“哈哈。”妹妹笑了,我也笑了起来。
温室的顶层没有完全封闭,疾风涌入了窄小的窗口。
没想到会突然说起这个。
我与刚刚分手的前妻曾经好多次去热带的小岛旅行,结婚之前、结婚之后都去了,每次都会在一个地方待上好久。
小木船晃晃悠悠地漂到水中央,园子里的水池都不宽阔,只有小孩会觉得有趣。妹妹是第一次坐船,兴奋又紧张地抱着膝盖,竟然连肩膀都僵硬了。
有多久没见面了?想来想去也算不清楚。
哦,这么说确实是小学六年级,游泳课是从四年级开始上的。拜这个恶作剧所赐,我得以一窥成年人的内心世界,生成了“大人也不过如此”的想法。然而对于我个人基因上的缺陷,却没有丝毫的警觉。
我们高亢的声音随即被吸入绿海,只有妹妹的鞋底踩在柏油路面上发出“笃笃”的低音。
观景台又高又宽,本该向下观赏热带丛林,我们却一直望向外面。
“嗯,”我也将视线移向天空,“台风要来了。”
工作人员从铁栅栏里把票递给我,正面是一张金桂的照片,写着植物园的名字和门票序号,翻过来是一张全园导览图。
“台风就要来啦。”
“在我刚进大学那会儿,认识了几个影视编导系的朋友,他们带我看了一部电影。那是与我们相同的时代,电影中的人们生活在一个虚拟的电子世界中,只要将车向着城市的边缘一直开去,就会看到绿色的网格,那是还没有贴图的世界边缘。”
等待着正使用男洗手间的妹妹,不由得就想起了这些。我在不知不觉中把门票一折为二,叠成了小小的纸船。
妹妹从小学到高中都是三好学生,我想她的工作一定也会顺利的。
“噗嗵!”
噢噢,好像是有这么一件事。小学五年级,还是六年级?如果是我五年级的话,妹妹只有几岁?
同一个工作人员走出售票亭,看了我们两眼,走到入口处撕下票根。
获得表扬的妹妹脸上红扑扑的。
等我自己游过大半个池子,大叫着“妈妈妈妈”从茶楼前面爬上岸去的时候,几乎半个园子的人都围过来了。
“像你情人的名字,”前妻突然说,“朝颜和夕颜,你喜欢哪种?”
我从男洗手间里出来的时候,妹妹正尴尬地站在女洗手间门前。
女洗手间的门被锁上了,我回到男洗手间里看了一下,这边的格子没有锁。
“嗯。”妹妹点点头。
粗壮的棕榈树下,几个形状各异的枯木容器中蝴蝶兰正在盛放,各色红掌、凤梨错落地布置在周围。再往后,几百盆含苞待放的风铃草铺展开来,一眼望不到尽头。
“哈哈,多少是存在的吧。来看植物不也买了门票吗?”我做了个鬼脸。
妹妹凝望着开满彼岸花的山坡的神情,让我想起了妈妈的样子。妹妹大概也有过近似于孩子的什么吧。
“哪个小学这么先进?还有游泳课?”看客们一片惊叹。
旅途的尽头,下起了雨。
如果只拍眼前的一片,大家都会相信是在热带吧。
“嗯。”妹妹把拎包交给我、走了进去。
暮光透过云层落在花瓣的边缘,我们坐在靠近坡顶的长椅上,面对一片寂静的湖水。妹妹大概是走累了,把脑袋倚着我的肩膀。
我想象着风铃草细密的小花绽放时的情景,蓝色、浅黄、淡紫、淡粉——不由一阵目眩。
“……就是性格不合,”
“是这条吧?”我拿出门票对照导览图。
码头边插着“请勿戏水”的警示牌,红漆已经斑驳了,一旁管理室也没有工作人员。
走出小径,前方就是宽阔平整的水泥桥面,桥的那端是十层楼高的钢结构温室一,巍峨壮观。桥面中央排列着几十缸荷花,此时已经凋敝,两个工人正在将它们搬离。
那一年,我匆匆地从学校赶回来参加葬礼,许久不见的妹妹已经是高中生了。在灵堂门前,妹妹第一个走出巷口迎接我。
工作日本就没有游客,又遇上这样晦暗的天气,简直阒野无人。但我总觉得即使眼前的所有空间都铺满了叽叽喳喳的孩子,这分萧条也将只增不减。
“新公司的总部去过了吗?”我问妹妹。
云层应该也有正反之分吧。那么云的正面是由都市照亮的这面,还是月光照亮的那面呢?
措不及防的问题,我顿了一下说是后者。
妹妹眼睛一亮,没有等她回答,我就向红气球伸出手去,以自由泳的姿势扑入水中。
从温室一后面走出去,经过温室二,盆景园,植物大楼,木兰园,牡丹园。我们像在竞走,一刻不停地向着导览图边缘高耸着的乔木林走去。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坐在写字台前,可以看见远处密植着大厦的地平线。如果躺在床头,整个窗框里就只剩下天空。
“台风每年都来,”
“怎么弄男人最舒服?”妹妹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喝过了酒。
我想将这天空、云层,以及一部分的一切与谁分享,然而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人。
残荷有着宛如灼烧过的叶片边缘,卷成了皱巴巴的咖啡色,上面浅黄色的脉络十分清晰,中心与叶柄连接的地方还有些绿色;莲蓬则彻底地枯萎了,我伸出手去又立即缩回,转过了脸。
她那红肿了眼圈、穿着黑色丧服的少女的倩影,实在是美艳到了极点。
寄住的酒店里种着棕榈,红掌也随处可见。
向外眺望,植物园出乎意料的宽阔。地平线的彼端,树冠上竭力生成着雨云。
“咚!”跳入船舱瞬间,船底发出巨大的声响。我眼前一黑,“糟糕”,船底一定被踩脱了,要掉进水里了。但低下头一看,却好端端地站在那儿。
我把能想得出的裸子植物在脑子反复数着,来植物园真好。
“我也是!”我也大声回答。
站在门前,可以清楚地听到门板转动的“吱呀”声,接着是“稀稀疏疏”的衣物摩擦声。我转身拧开了洗手台的龙头,龙头呼噜了一下,“哗哗哗”地流出了清水。
植物园十分萧条。
从高处看去,密林中的路径并没有变得清晰,而是愈加混沌,就连出入口也看不清楚,仿佛永远无法抵达了。
“哇,真是个聪明的小孩,以后肯定不得了。”除了我家亲戚,周围的游客也齐声称赞。
碰头之后我们就去售票亭买门票。
“喂,想要气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