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下手机,握着我的手,嘴一张一合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听不到。只听到了滴答滴答,那是我的心跳声,脉搏一分钟60次的撞击动作,也是爱一个人时候的心情。
我看着安妮低着头,停下脚步,慢慢把鼻子凑近,微笑着闻着花香,专注地沉浸在她的世界里。
我和安妮约在三个小时之后。为了给她留下良好的印象和美好的回忆,我打算提前出门,挑选一份礼物。礼物我都想好了,是一家设计师手工做的一条锁骨链,之前安妮在办公室表示过对这家手工品的喜爱,和对高价格的抱怨。如果我送给她,她一定会非常的开心吧。之后再去一趟花店,几天前,我就已经订好了999朵香槟玫瑰。我打算饭后带着安妮兜风的时候,给她一个小惊喜。
和母亲离婚以后,我是他的全部,为了我,他远离家乡这么多年。是的,给我最好的一切,即使我很没出息地只是一名办公室员工,完全没有继承他的血脉。我挂了电话。
真好,我并没有错过。
我就像在看一场彩色的无声电影一样。
太好了,故事依然往一个美丽的结局发展。我乐呵呵地脱下鞋子,鬼冢虎的线条,突然变得像一个张开的怀抱。我随手把倒计时器拿起来,准备放好,但是,血一冷。
我要回家打扮一下。我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好在安妮那头也出了点小状况,因为遇到一个老同学聊得太嗨,忘了和我约会这件事。但是一时半会也赶不到,希望可以改成明天再约,时间地点照旧。听着安妮在电话里不停地道歉,我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我想睡一觉,或许醒来发现一切只是个梦。
我弯下身,捡起那个倒计时器,悄悄地离开。
年轻真好,步伐那么利索。
其实,收拾倒计时器那会,我还是忍不住瞄了一眼上面的数字。跟很多年前的预示一样,安妮依然是我的劫数,我没法避免,正如我没法做到不爱她一样。尽管,我们一直是陌路。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时间能重来一次,我当年会怎么做。
突然从十字路口冲出来的那群人,个个拿着钢管砍刀,一边叫喊着一边迈腿跑着,也不知道谁在追赶谁。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浮躁,有什么事情不好解决,打起来,又没个准的。我摇摇头,却看到带头的那个人,在十字路口突然拐了个弯,朝我们这条路跑来。
我很满意地在屋子转了一圈,难为我起那么早,总算收拾得干净整齐了:
已经过去5个小时了,我怎么还活着?我顾不得电话里的人说什么,把手机往旁边一扔,爬起来就往鞋架边跑去,被垂落的被子绊了一个跟头,慌忙裹着被子往鞋架爬去,拿起倒计时器。上面赫然显示着——
我看着安妮向我爬过来,她还是那么美,跟当年一样,虽然皱纹布满了她的脸,粉底盖不住那几颗褐色的老年斑,黑色发丝的根部躲开了染发膏,冒出了银色,她伸过来的手,裹着的一层皮有点多余地往下坠,但是她的手心好暖。
电话在一旁固执地响着,是花店打来的,我记得花店老板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我接过电话,准备告诉她,那些花对我没用,送她了。
爱情重要吗?
父亲是这个机器的发明者,他或许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规则。对,父亲肯定知道!我放下倒计时器,手忙脚乱地拨打着父亲的电话,询问他这个时间会不会有误差。电话那头他的声音传来:“孩子,这个是绝对不会有误差的,就在昨天我还拿它获得好几个奖项,我已经申请了专利权……”
看着安妮摔倒在地上,我忍不住要去扶起她,却被那把明晃晃的刀子插进了胸膛。
或许因为前一夜过于兴奋,今天起得太早又劳累了许久,导致我的眼皮慢慢睁不开。在睡梦里不知不觉死去也挺好,我认命地闭上眼睛。
我,还没死?还没到4小时?时间什么时候过得这么慢了?
白晃晃的一道阳光折射过来。
“没、没有了,那花不用费神了,送你吧。我不要了。”绝望再一次袭来,只能活这么一会了,还要花干嘛。
“爸,豁出去一次吧。”
她掏出手机,颤巍巍地拨打着报警电话。
3
我平时最受不得人家骂,但这会,我一点都不介意。她的骂声是那么悦耳,我忍不住亲吻了下手机屏。
为首的小年轻吓一跳,拔了刀子,把我往旁边一推,更加拼命地跑开,一会儿工夫,一群人就没影子了。
“安妮,我一直很喜欢你。”
那会是她一生的阴影,我死了也会羞于做鬼。
来不及思考,我往前跑了一步,把安妮往绿化带上用力一推,年纪大了,又不锻炼,胳膊都成了摆设,我感到手臂骨节有点疼。
然而,倒计时上的数字由昨天的50年突然变成了现在的4小时,我脑海里闪过一幅我夹起一口菜,来不及吃就倒在汤盘子里失去心跳的画面。
她还是那么美啊。
原来,花店不是我最终的劫数,安妮才是。
还是花店老板打来的,她的声音有些犹豫:“先生不好意思,这花,您什么时候来取?”
我瘫在墙角,说完这句话,准备把倒计时器砸了的时候,发现时间又回到50年。
5
他妈的又发生了什么?!
大家打趣地问着我,什么时候喝我的喜酒。
屋子里安静得听得到花店老板的说话声,从躺在地上的手机话筒里轻微传来,甚至我还听到她抱怨了一句信号不好,然后挂断电话的声音。
这些事情都安排妥当之后,我还能提前半个小时去餐厅,在憧憬中等她来。
后面的话我说不下去了,因为我看到倒计时上的时间只剩下2个小时了。
听说安妮生孩子了。
“可是——可是我有个朋友前几天触碰它的时候,显示的寿命还剩50年,但刚才突然就变成了只剩下几个小时了,这怎么回事?”
生命重要吗?
我和同事们坐一桌,一边八卦着谁喜欢过安妮,一边夹着菜咀嚼着。心里有个念头闪过,我一路守护到她结婚,其实也算是护花使者吧。
如果真的要死,那我想安静地独自死去,绝不能在安妮面前倒下。
果然,倒计时上的时间,又瞬间变成了2个小时。
我只能再次给父亲打电话。或许我把事实说给他听,他会为了我,告诉我一些机密,有一些可行的办法避开危险,或者有办法预知是什么威胁。但是父亲沉默了好一会,只是再三恳求我放弃安妮,除此,别无它法。
想必,我是第一个放安妮鸽子的人,这样想来,也算是荣耀了。我把口袋里略微硌人的手机掏出来,扔到一边,看着天花板,等死。
一开始,我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卵用,我全部的心思都用在怎么让安妮答应和我恋爱这件大事上,毕竟这影响着我下半生和下半身的幸福。
我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发,抹了点发蜡,虽然头发有些稀疏发灰,但是状态还是挺好的,算得上是一个帅气的小老头。我拿起保姆放在客厅里的那束香水百合,打开门走出去。
“先生,花还要吗?先生——你脑子有病吗?”电话那头的人终于忍不住发飙,并挂断了电话。
它到底是怎么变动的,到底是父亲的发明是个渣,还是我今天人品渣?
我朝马路外的另一栋房子看去,不知道安妮这会有没有出门。她老公去世以后,我就把房子搬到了她对面的这栋小区。
我的父亲是一名科研工作者,一直在国外,难得回来一次。一年前,他给我寄了一个小闹钟模样的东西,并发E-mail告诉我,那是个生命倒计时机器,只要靠近一个人,就会自动地显示出这个人剩余的寿命时间。结尾他幽默地告诉我,这跟艾万可的发明一样,是他花费了很久的研究,误打误撞的结果。
但是,被孩子这么直接地挑明心事,我有点恼怒,支支吾吾地训斥他乱说。
年轻时候的那场闹剧后,我添了钱跟花店签了协议,花店同意每月送一次香槟玫瑰到安妮家里。安妮老公去世以后,我跟花店重签了协议,让她们通知安妮每个月去取一次花,以安妮老公生前遗愿的名义。一来,会让安妮觉得她还是被爱着的,女人嘛,不管多大,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小公主,需要爱护;二来,会让安妮愿意出门走动,这样,我也能多看看她。
2
“这么说吧孩子,恐龙时代如果地球没有受到外力的撞击,那么恐龙有可能活到现在。我发明的这个倒计时器,它能根据人周身自带的磁场,预感到未来发生的事情,所以会随着外界的危险改变数据。也就是说,数据是变化的,你这个朋友会遇到致命的危险。你让他小心点,或许待在家里不动能避免……”
“爸,别隐瞒了。我以前不小心听到妈妈和爷爷的谈心……我知道您一直喜欢安妮阿姨。妈妈很爱您,只是装作不知道。以前我恨您,所以在妈妈走了以后选择出国,但是我现在明白了,我想,妈妈也希望你可以幸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电话的铃声惊醒。
走到门口,换鞋子的间隙,无意识地拿起一个什么物件,随意瞄了一眼,上面显示着——
心中一动,难道是——
听说安妮的孩子要出国,她哭了很久。
不像安妮,那么别扭那么骄傲。
“你没事吧?”很多年后,第一次听到安妮和我说话的声音,我的眼角有些湿润。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下去了,我盯着倒计时的小屏幕,上面还有3:33:33,这是悲伤的伤的意思吗?
朦胧中,仿佛回到50年前的那天,我带着那根手工锁骨链,打开装满香槟玫瑰的后备厢,她就像现在一样,接过我的花。然后我对她说着:安妮,我一直很喜欢你……
身边的小女朋友笑嘻嘻地回答,快了,等孕吐反应好转一点就举行。
一个月后,安妮交男朋友了,据说是当天她遇到的那位老同学。
我冲过去想拦下那个男人的表白,却在倒计时器跳动数字后停了下来。如果我死了,安妮不久后还是会答应他啊。我告诉自己。我如果出了意外,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听说安妮辞职当起了全职太太。
我去找倒计时器,扭过头不想去看上面显示还有多少时间,一个个拿起来,一股脑扔进垃圾袋,束好。赶着点扔进了垃圾桶,直到看到环卫工人把它们倒出来,运走。突然有种全身心放松的感觉。
夜幕来临,屋子里一片黑暗。我始终没想通。
好像,这个声音,并没有那么恐怖啊。
我在安妮看向我的时候,把倒计时器扔到了桌底,闭眼深呼吸三次,掏出藏在裤子口袋里的戒指,准备给她。可是满世界的滴答滴答声再次包围了我,我听不到那个男人究竟说了什么,我只看到安妮笑着点点头,把手指伸过去,让他戴上一枚小小的银色戒指,然后两个人在周围无声的掌声里,拥抱着。
我放下电话,感慨留过洋的就是不一样,不仅放得开,还把我说服得内心小鹿直撞。
真希望时间就这样定格,让我一个人独享她的美。
足足死缠滥打一个月,才获得和安妮约会的机会,我一定要好好表现自己。
电话又响起来了。
我足足盯着屏幕看了三分钟,像个小学生一样,笨拙地算着乘除法,直到确定——我的生命还剩下50年。
原来我不会死,只是不能去花店啊。危险在花店,那么只要我不去不就可以避免?“哈哈哈哈——”,我不禁大笑起来。
或许,父亲说得对。只是不知道错过了这次,会不会也错了下次,甚至错过了尚在的可能。
一路上,我都在想着要怎么跟安妮表白,草稿还没打好,我就看到安妮出现在一米开外,她抱着一束香槟玫瑰。
倒计时:18250:23:33。
我拿起一瓶冷香水,朝空中随意喷几下,在洒下来的香水雾气里淋了几秒钟,准备出门去约会。
突然冲出来的人影我看不清了,毕竟到了这个岁数,眼睛变得没那么实用了,但是那个人手里握着的砍刀白闪闪晃得我眼疼。安妮听到声音回头,或许是没见过这阵势,被吓到了,她呆呆地站在路中间,不知道躲避。
一年后,安妮订婚了。
我把沾着胸口血的香水百合,递到她怀里,心疼地看着她惊慌流泪的样子,很想告诉她,那掉落一旁的香槟玫瑰,一直都是我送的。
就这样吧,给安妮留一个念想吧。我没力气脱鞋子,踩在好不容易拖干净的木地板上,摸到床边,倒了下去。
我,不仅没死,还能正常地活很久?
我也曾想过要再续前缘。
倒计时:4:00:00
听说安妮的孩子在国外结婚了。
世界最后一片声响是安妮的声音:你到底来不来——
听说安妮的老公去世了,她一个人变得更加矮小起来。
“这不可能,我爱她,你要是想要抱孙子,只会是她生的!”
“先生您好,您之前预约早上10点过来取花,可是现在已经下午1点了,您是不是……”
直到这个倒计时显示的数字吻合了几个人的死亡时间,我才觉得,老爸的科技不是闹着玩的,实在太严谨了,精确到了秒数。
我喜欢安妮,其他女人对我来说只是将就。可是没有了生命,我同样也会失去她。
我坐在地板上,拿着倒计时,心里的天平在来回倾斜,看着屏幕上的数字来回跳动着,像一个中了病毒的程序,疯癫的舞者。
1
4
半年后,安妮的婚礼如期举行了。
妻子去世以后,孩子也去了国外留学,娶了个洋妞,定居了下来。这几年,保姆只负责每天过来打扫卫生、做饭,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我年轻的时候一个样。唯一的区别是,当年是小房子,现在是大房子,但这只会更加证明我是一个多么孤单的人。
我收到父亲的一条短信,他说:孩子,求你放弃明天赴约,或许以后,你还有机会和她在一起呢。生命存在,才会有其他可能。
“好的。”电话那头吁了长长一口气,隔着话筒我都听得非常清楚。
倒计时上的数字又戏剧化地定格在第二天。
“不好意思小姐,因为出了一些意外,这花我不要了,你随意处理吧。不用再问我。”我说完这句话,瞄了一眼倒计时器,时间又变成了我还能再活50年。
“好的先生,您还有其他要求吗?”
“那我宁愿你做丁克。作为一名父亲,我只想你活着。”父亲在地球的另一边嚎啕大哭,骂我不孝。他已经快退休的年纪了,他理解并接受我迟迟不结婚,但不能忍受丧子之痛。甚至他威胁我,如果我死了,他也会立马跟随我去,只要我放弃冒这个险,他愿意提前退休,以后和我好好享受父子天伦。
大家纷纷道喜,我才回过神来,她是什么时候有孩子的?
下午1点?我猛地回过神,移开手机,上面的数字,的的确确是下午1点,怎么回事?
有一次孩子在越洋电话里跟我说,爸,不然您去追求安妮阿姨吧,有人伴陪着你我也好放心。
坐在我身边,挽着我的胳膊撒着娇让我给她夹菜的,是我的女朋友,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素颜干净,皮肤细嫩。没有心机,看不懂我间歇的沉默,她很容易开心起来,一件衣服,一个包包都会破涕为笑。
不管了。我要给安妮打电话解释下今天的情况。
什么情况?
就这样坐着,整夜未眠,直至天明,直到电话响起来,安妮的声音。她问我在哪里,她已经提前到了餐厅。我看着倒计时上面一直不停歇跳动变化着的数字,手机里传来父亲一条条的短信,像极了被差评淘宝店主的骚扰。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我似乎看到电话那头,安妮打扮精致地坐在餐桌边补着妆的样子,但是下一个瞬间,我又看到父亲一脸皱纹,满头白发,用布满血丝的双眼噙着泪水,看着躺在医院里没有温度的我的样子。
重要。
“不好意思,我马上来取花。”
这的确是个悲伤的故事。生命都没有了,我还去赴约吗?
“先生,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我们店的花,都很新鲜的。”
我选哪一个?在我不知道怎么避免未知的危险的情况下。
但就在刚刚,倒计时显示我只剩下4个小时的寿命了,并且这串数字正在不徐不疾地递减跳动着,我脑海里充斥着滴答滴答的声音,满满一屋子都是这个声音。对,就是那种大摆钟秒针的前进声,滴——答——滴——答。也许你看着针的瞬间,觉得慢悠悠,但一会儿工夫,它已经跑完一圈了,时针以你不易观察的速度配合着它移动,一天天一年年,就在这一声声滴答里。
我看着倒计时上的时间,既然我还活着,那就还按原计划吧,大不了费些口舌和安妮解释一下。我点点头,忙着应答,“当然,花你帮我备好,我半小时内到,对了,你帮我稍微喷点水,要保持——”
重要。
如果没有突然冲出来的那一群人,这一切会不会像我幻想般美好?
玻璃茶几上放好了一对陶瓷杯具,垫在木质软垫上,可以随时备用;沙发上随意地放着几本设计杂志,厚重的材质感和新鲜时尚的内页,能充分彰显我的高逼格;刚好够两个人吃饭的餐桌上铺着方格子桌布,角边没有折痕地垂坠在椅子上方;一旁的开放式小厨房里的餐具一尘不染,冰箱里也塞得满满当当;靠窗边的双人床,也换上了新买的北欧风的小杉木图案四件套,铺得平整的被套里装着的是软蓬蓬的羽绒,非常暖和。
手机通话时间一点点地在变化,隐约听到安妮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了,我伸手按了关机键。
我盯着倒计时,心里突然升起一片荒凉。我突然想起,有次倒计时预测的某个人躺在医院里的场景,他紧闭着双眼,呼吸微弱,家属在床边围了一圈,安静地看着他,整个屋子里只听到点滴一滴一滴地掉落,就是我脑子里现在的这种滴答滴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