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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说,“你能不能问一点和家长们不一样的问题?这些天我都要疯了。你也是查户口的?”
我是一百个不情愿,“骆姐姐”仨字喊出来,险些癫痫。没承想,刚出门,她竟然幽幽地飘出这么一句:
骆菲池在小棚里锁了车子,举头望见我,竟也想爬梯子上房顶玩玩。梯子高大,她爬了一半儿,向下张望,便不敢再动。死要面子活受罪,就在那儿倔着。我把她拉上来的时候,脸上烧开一丛烈火,真浪费,我人生中唯一的“初拉”就这样交代了。我以为她是来找我弥补友谊伤口的,来找我和解的,没想到,踩到瓦片之后,我的手被迅速甩开了。他妈的。
可她抢着先说了一句:“最近一个一线导演拍新片儿,选角有我名额,女四号。明天去上海面试,你说我有没有戏!”
我走过去,勾着头好好揣摩了一番,并没有什么不一样。菩萨鼻眼精细,耳垂圆润,如有灵驻。不过?
我赶紧把烟一甩一踩,“太爷好,我带她来看看”。
我发誓我是奉我亲娘之命,去骆菲池屋里拿一把鸡毛掸子,才擅自进女孩子厢房的。被子也不叠,化妆品撒了一桌子,简直邋遢。桌上都是稿纸,随便抽一页,钢笔字扭扭歪歪。
就比如这几天,我压根儿不想理骆菲池。每天半夜,被一个男的骑车子捎回来,二人还腻腻乎乎,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手,打情骂俏!那男的一看就是个二刈子,穿个大风衣自以为是许文强,长得像个外国人似的,鼻梁恨天高,我隔着窗子问过我爷爷了。我爷爷说一副洋人长相,还没我一半儿好看。
所以我一直心含愧疚,我不应该抽烟,就更不应该给女孩儿发烟。
“我这观音像,从上至下,是个返璞归真的过程。”
“铜钱儿,你八三年几月?十一月是吧?人家九月,就叫骆姐姐。”
我兀自发着呆,嘴上哼着曲儿,竟又把骆菲池激怒了,也不知她整天哪来那么大火气。把我头扭过来,强行塞进她的眼光里。可她长得嫩,细眉毛,小唇旖旎,也震慑不到我。
竟然是太爷爷,佝偻着腰身,从库房隔间的门帘儿背后杀出来,手上拿个电筒。还顺手把大灯闸拉开,场面一时轰然明亮。所有陈列物一齐撒了欢儿,反射着璀璨纷乱的光,好似在争宠。
撂下空杯,袖套抹嘴。
不过到颈部以下就忽然不行了,华服线条粗糙,像个学徒雕的,两只手,手势指形正确,却也只停留于正确,半分英气也不存在。再往下,彻底拉锅了,简直不堪入目,莲花宝座雕得一塌糊涂,花瓣模糊,臃肿敦厚。宝座之下,留了翡翠原石的边角料,竟都没有剔除?这显然是一件未完成的作品!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爹从前告诉我,老了,就不要再雕。为啥?人老啦,返璞,归真。什么是璞玉?那是未经雕琢的美玉。璞玉才能和春芽儿有得一拼嘞!那才是大造化、大境界。”
钱家院子里,我这辈份上只有我还在念书,大多儿女都奔赴国外,要不就是广上深杭。纳了血闷,外地人爱北漂,他们却爱往出跑。弄得我肩负一箩筐无处释放的母爱,整日在各式各样的关怀中度过,如同淋沐着蜂蜜搓澡,嘴里还含块儿蜜饯。
家里人都跟他过意不去。他们策划的阴谋诡计我心里也都明白一二,简单地说,这老爷子,想在有生之年搞个大新闻。他要把最后一批翡翠雕刻作品拿到北京和上海两地办展览,姑姑扳着手指头说过,老爷子选的那些个地方,都是业界数一数二的贵地。场地租金,陈列布置,安保人员,乱七八糟算下来,一天就要十万,北京半个月,上海半个月,那可就是三百万。
“你怎么吊儿郎当的?这事儿你就这么看着?不觉得狠心?”
但她不理我,完全不理我。我怒火中烧,扭头想甩她几个白眼花子,可是她不看我,完全不看我。我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怎么一下子问出这么多问题?婆婆妈妈的。我父亲曾经教过我泡妞的技巧,他说过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和女人相处,尽量少说多听,女人说得多了,刹不住车了,也就把你当自己人了。男人若是说得多了,那可就变成女人了。可惜这道理我难领其要,更别说是学以致用。
“你学的什么专业啊,我学的是化学工程。”
我的气一下就冒上了天。毕竟我算主人她算客,她吃我家的饭,睡我家的床,呼吸我家的空气,却对我不讲礼貌。“哦?骆大小姐?你倒是来给我讲讲,什么问题不像是查户口的?嗯?我问你问题,那是给你面——”
“唉……没意思。”
“好,我知道了,‘Stop’。”
忽然,背后响起老人的声音,“小骆啊,铜钱儿也来啦?铜钱儿!瞧你个小烟枪!”
“你和你那舍友为啥吵架?”
“我雕了一辈子,带着个工巧之心,极尽琢磨。到头来,竟没有一件的美,足以与草地上这点春芽儿比试比试的。春芽儿,知道吗?随处可见的那草芽儿,你瞧瞧,瞧它身上那无穷尽的可能性,瞧它那刺破大地的尖尖儿子,那活灵活现,这观音像里有吗?翡翠,说白了,绿不拉叽石头一块儿!”
之后太爷笑眯眯地说了一些话。
我站在门口放哨,骆菲池在里面瞎折腾,拉开大柜,数十件翡翠排成一字。她掀开一片片红布,贪心不足蛇吞象,同时撩起十八位翡翠少女的红盖头。蹲在那儿,左摸摸右摸摸,两根大辫子顺着肩膀垂下来。傍晚那金黄金黄的光,被老槐树拆解成点与线段,悉数铺在她的背后。
骆菲池还没来的时候,我的日子谈不上风生水起,但至少也得是鼓瑟和谐。
颓败,惭愧,又歇斯底里。
拨开床边的帘子,四合院里的人正围炉闲谈,几个表姑、表叔、舅爷,连同二爷爷,一同指着门口的曾祖父议论,不停地说他坏话。大致意思是什么临了临了儿了,还瞎折腾。是什么越老越不懂事,像个混小子。还有什么,装糊涂,翡翠雕得稀巴烂之类的。反正成天就这档子破事,折腾了半把月了,我耳朵都听出了茧。
“你脖子上挂个硬币干什么?”
在众人走尽之后,一个老者,站在朱红色的大门之前,面对苍穹,沉默伫立。
听到这么大新闻,无数拍卖行、展会公司上门求见,太爷的厢房整日人满为患。在我记忆中,那时候老宅子里最常见的景象,除了大人们相互冷战,就是一个又一个中年男人,提着公文包,兴奋地来,摇着头走。
“哎我说,做小辈的,咱叹口气就得了。难不成你要我去管管我娘老子?我咋不上天呢我。”
“这事儿跟咱没关系,你可别闹。”
就是这种可爱无敌的面片,在事发那天中午,成为了我与骆菲池之间的导火索。
我吹起口哨来缓解不堪,吹的半段
《冬雨》,心想这歌与她耳机里时常飘出的大提琴声不符。又改吹《卡农》,发现音域不够,吹破了。
“玉不琢不成器,年轻人得成器。琢磨简单,还原难。最终,若是琢磨得放也放不下了,世故了,小心眼儿了,追名逐利,庸庸碌碌,半点儿灵气都琢尽了,那可就是活死人!”
我记得那是初冬时候,我一睁眼,枝上伏霜子,大姑烙饼子。窗上的冰花刚成气候,在那等着。我一哈气,她们就兴奋地融化,之后则更加壮大地盛开。并肩捂暖的小喜鹊,好好儿地在电杆上站着。炉上热着大半碗剩面片,剩面有奇香,剩面里的土豆、豆角都褪了倔脾气,吃起来软绵绵。整个人浑身酥麻。
当天下午,骆菲池骑一辆天蓝色的自行车,左拐右拐,从很远的地方骑过来。在房顶上,她找我要了一支烟,这支烟抽罢,她到底还是没忍住。顺梯而下,放倒梯子,跑到大门之外,与太爷捂耳相言。
“你手上摸的那!马上要搞展览啦!”
“啊个屁啊!”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再往前数上几天,是个礼拜天,我着凉,浑身发烧,右眼都跳出三界外了。母亲用小石子砸我下来,还说我阳气过盛,应该去打篮球,或者做家务。就好像早晨的地不是我拖的,晌午的炉不是我烧起来的一样。
骆菲池稍稍点头,眼光里带着同样的疑问。
太爷爷再也不在门前闲坐,整日怒面而行,招呼来一帮行业内的老伙计,将一整个项目外包给上海的展会策划公司,干脆开大闸放大水,决定再增加两个展地,杭州与苏州,费用直逼一千万人民币。弄得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宅子里纷争四起,各门户勾心斗角,都像是打了鸡血一样,鸡血冲淡了人血,血缘沦为笑谈,那可是说翻脸就翻脸。从没有人想过,原本和睦的家庭关系,竟因一个外家女孩儿的到来而土崩瓦解。
她来我们家以后,我们之间交流甚少,大多客客套套,招呼问好。她这人有点魔怔,出门早,回来晚,车子骑得比风快。我大部分时间不知道她在忙乎什么,总是举着一个红色照相机,弓着腰曲着膝盖在院子里来回比划。
院落已不归钱家所有,它被人办起一个小展馆,门票九十八块钱。我交了钱,偷偷再上房顶去,竟无闲心坐着,踩两片儿瓦站在那,蚁群销声匿迹,或许是我近视了许多。肺痨缠身的云层,莫奈风格的京城。一切让人无语。
她嘬完了我发的烟,呛得眼泪直流。这兴许是她第一回抽男士烟,大前门可不比橘子味小娇子,估计是劲儿太大,把脑子给烧坏了,导致她顺梯而下,径直跑出院子,做了一件大事。她双脚落地时,还把梯子一把抱起,放倒在一旁。当时我天灵盖上面一道惊雷劈下,我知道,一切都为时已晚,完球蛋了,我又不能跳下去,那要骨折。只能如同憋尿三天,在房顶小碎步乱跑,嘴上还不敢大声叫唤。
很像日喀则雪峰间,拐弯抹角处的冰河,冰河旁兀自萌发的春芽儿。现在想来,凉丝儿丝儿的。心瓤儿里,还带着一丁点儿真理。
“人一辈子,该是这个过程。”
“关键这回还是光展!还不拍卖,纯烧钱!”
“……”
“你看,这观音像,有什么不一样呀?”
我叹气,伸懒腰,好不自在。
我把这些细枝末节都捣鼓给骆菲池,她端着我的水缸,边听边喝。愈喝呼吸愈急促。
她听我说着话,握着我的胳膊,滚烫的手心儿汗渗出来,像块熨斗。又嘟嘟囔囔回了我几十来句,语调忽明忽暗,锋利里头透着婉转。下床倒开水,掺了凉水递给我喝。我喉咙温热,恰逢阳光和煦,被窝儿里舒坦异常,迷迷瞪瞪,就要睡着。隐隐约约,听见她又说了一句。
“你干啥呢?墙上有钱?快来啊!”
太爷牙口不全,讲话漏风,声音哑哑,勉强才听个全乎。
“小骆啊,把这当自己家就成,有啥事就找铜钱儿,你们同辈人,说话方便。”
她的背后,是金光洒遍的,毛衣针线勾勒出的神秘花园。我靠在门框上抽烟,想喝酒,喝醉了,觍着脸,贴上去,再把那种气味闻上一遍。她是那样好奇、激动与快乐,拿小手比出照相机的框框,嘴里头“咔哧咔哧”地响着,让她多看一会儿吧,我心想。
百年好合,皆大欢喜
4
远远儿的,我隔着两座水缸,头一次看见骆菲池。站在堂屋里头,裹一身白色羽绒服,和长辈客客气气的。脸上半尘不染,笑起来挂两颗青梅似的窝儿,青梅煮酒,不教露出半点邪性来。听三姑父那位老战友叔叔说,这女孩儿脾气倔,和寝室里头一位室友闹翻了,从此二人整日冷战,她不想在寝室住了,学校离钱兄弟家近,先在这托住上几天,家里头再另给安排住处。三姑父拍胸脯说安排个球,要当亲闺女一样待着,住多久都成。
可那老头总听不见,或者故意不听,装疯卖傻。反正勾着脖子,扬起耳头像个傻娃娃。我大姑重复得多了,就懒得再讲话。老头却来了劲,说菲姨貌美如花,说菲姨乃神女下凡尘,无所之不能。拆迁办主任、文宣部委员、施工队的挖掘机、地产商的奔驰车,胆敢四处挑弄街坊邻里,三四年下来,把地皮上的一切都抓干挠净。却就是不敢拆菲姨庇佑的钱家宅子。
“太爷,你这件东西,还没雕完啊!”我说。
“这事儿我早八辈子就知道了,咋了?”
我便说:“当然有戏。”
她左手扯掉我的书,右手把我拽起来,细胳膊细腿,力气还大得不行。双马尾辫子逆着光,顽皮的发丝闪闪亮。
有一次我本要说一句:太爷去世了,院子卖了,家里人都要搬走,你要不要抽空儿去看看?以后没机会了。
6
那天我坐在房顶上,瓦片儿里蚂蚁搬家,估计是要下雨。蠢的。既然选择了房顶,那不论搬到哪儿去,都是瓦片。左边的瓦片,和右边的瓦片,有什么区别呢?又何必搬呢?估量起来,兴许也没辙,感知到了暗色云层,就是得搬!哪怕大动干戈,从左边杂草纠缠的瓦片,搬到右边鸟粪横叠的瓦片,把肥胖的蚁后折腾个半死也在所不惜。搬了,对得起祖宗千万年来的思维造化,搬了,心里才踏实。这就叫做“天性”。
黄昏时醒来,吃过晚饭,骆菲池说要去库房看看那批翡翠。
骆菲池把耳机摘下来,把腿盘在一起,也不嫌脏,这一举动干翻了无数蚂蚁,伟大的搬家路线彻底炸裂。
终于,一连小半月的掰扯下来,他们想了个法子。所谓“两全其美”的法子。他们决定,展会办还是办,但只办两天,北京一天,上海一天,专门儿找老爷子去看的那天,装上样子,老爷子一走,立马撤下。简直聪慧异常。
“哎!我操,这你可不敢乱说,骆大小姐,你有没有良心?我们家——”
“你别说话了。你有烟没?”
我被她女关公似的小眼神弄得浑身赤裸裸的,哪儿哪儿都不舒服。我从来没想过这些个问题,大人们的事,总是那样一件又一件地发生着,饭桌上开会,饭桌下执行,今天背着老爷子搞翡翠冠名招标啦,明天背着老爷子申遗搞商业化啦,林林总总,繁琐至极,这么些年都过来了,倘若我还要操这份心,估计脑供血不足,都长不到一米八。
“什么叫雕完,什么叫没雕完?言过不及,水满则溢,雕尽失意。我们中国人的山水画里,就有留白的技巧,留白,是怕人手笨拙,毁了那参不透的禅意。雕刻也是艺术,怎么不能有?”
我家祖上是宫廷里头的御用雕匠,到了我父亲这一代,早就不雕了。不过家里人从事的生意都跟翡翠有关,几个姑姑都是开展会公司的,舅舅们都在潘家园开店,搞文玩儿古董,三舅还说,这次展览确实不办为好,因为老爷子这一批作品雕得实在不咋的,品质参差不齐,件件都失水准,是砸牌子的作品。
那里盛开着,我与寂寞的婚礼
在这样的时刻,我忽然想起我们仨在库房中谈论翡翠的那一夜。我们曾经共用过一段非常好的时光,它清澈,衰老,富有生机。
像雨滴点在烛火上,骆菲池眼中有光熄灭。她站起来踱了两圈就走了,之后我出奇的困倦,她身上那外婆衣柜的味儿,带着橘皮的鲜涩,在我周身挥散不去,闻着闻着就不省人事。
3
“你们学校好不好?搞电影累不累?”
“纯烧钱是一方面,关键是作品不好,若是真闹大动静,花大功夫展了,老爷子一生名气都得毁在上头!何必享了一辈子盛名,跌倒在这最后关头哪?不值当!”
太爷把身后的马扎展开,费劲地坐上去。
我大姑,在饭局上,经常纠正。她说,“菲姨不是个人!”她说菲姨也不是个神,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意思。“非物质文化遗产,简称非遗,就是您老人家手艺活的意思”!
我的内心,是柔软的嫩绿草地
骆菲池连忙站起来微微鞠躬,“老爷爷!你也在这儿啊!我来看看您的作品!”
“别叫骆姐姐,叫我小池就行,太肉麻了。”
翻过天儿来,我与骆菲池因为一碗美味的面片闹了矛盾。
“……不行不行,还是不行。大家都联合起来了,这样不对!我得告诉老爷爷这件事,我得让他知情。就算是展览他捡的破塑料袋子,我也得让他知道这破塑料袋子只展了一天,而不是他预想的一个月。何况,那不是破塑料袋子,那是翡翠。我看不出翡翠里头的门道儿,但我知道老爷爷雕了一辈子。”
黑夜来了,台灯固守着我的疆域
“我看他们是想把钱省下来到时候分家!”
“骆大小姐,我不懂翡翠,更不懂雕刻,这两样你懂吗?你显然也是不懂。你没听我舅说吗?说老人家这次雕得不咋的,大展三十天,那要臭名远扬,属于自毁伟绩,我们两个门外汉,操的是哪门子心嘛。”
那时候北京人不兴戴口罩。巷子阡陌的,天空也骚气,你一看它,它就把白云裙摆撩起。里面儿一片瓦蓝。日头垂危,五六点半,我们俩,左右落座,红烧鲫鱼味道的炊烟混着冷风吹过,景致是顶好,可场面十分尴尬。
“哎,钱家这些大人长辈,办啥事儿都喜欢聚头开会,求个稳妥。万一让老舅说中了,作品确实有失水准,大展三十天,招来满城骂名,划算吗?不划算啊!何况,你姓骆,我姓钱,这算是我们家事,你一个外人——”
我进了堂屋,被三姑父抓上手肘,一把推到骆菲池面前。
“啊?”
“我的哥这个想法,你可千万不要有!使不得使不得,你赶紧回去睡觉吧!”
钱家这二环内三连院的老宅子没给人拆了,多半儿因为他。他嘴里时常念叨着菲姨,动不动就拿菲姨说事儿。就仿佛菲姨是他一生所爱,他一提到“菲姨”,我脑子里头就响起“苦海……泛起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什么叫没意思?那你说什么有意思?”
“大中午我睡哪门子觉!”
太爷向前蹭了两步,向下伸手。骆菲池心领神会,捧起面前的一件,放在太爷面前。老人摸了摸,嘴角向上飘。
骆菲池看看太爷,老人家皱纹本就细密繁多,笑起来更是眼睛都找不见了。她看看太爷,看看我,又看看太爷。“老爷爷,您觉得……咱家这批作品,咱雕得满意不满意?”
像一块顽石,也像一块璞玉。
“放屁!”
能自娱自乐,和影子玩拳击
“看吧!好好看看!现在的年轻人呀,对老物件儿感兴趣的,没几个啦!”
骆菲池天生克我,这就是“天性压制”的结果。
这句话把我一枪崩醒,我的天这还得了。便连忙坐起来,伸手顺着她的脊椎骨捋下去,给她顺顺气儿,淡淡的粉色毛衣,触感绵柔,怎么里头套了这么一份爱炸毛儿的灵魂!
我走路鬼鬼祟祟,她则大步流星。院墙上的白漆是那样寂寞地在潮气中龟裂卷曲,在烈阳中碎裂一地,无人收拾也无人注意,自顾自咏唱着生老病死的逻辑。这样的过程富有美感,简洁有劲儿,相比之下,人世上那么多寂寞与暧昧,显得过于廉价腥腻了。
眼下游人寥寥,日光直晒,接近昏厥。昨日重现了,那是搬迁离散的家族。几个舅爷气短腮红,指点着进出不绝的搬家工人,吹起无数个减震气包,运走一箱又一箱的碧玉翡翠。
“你小声点!我妈可不让我上库房来。钥匙十分钟之内放回去最好!”
“她都不是个神?那谁是?”他反驳着。
“哦。男的女的?”
1
此人做下的这件事,把我们四合院,乃至整个钱氏家族都搅成一锅粥,简直拦都拦不住!
因为这面片儿的味道,成了骆菲池的舌尖挚爱,以至于怂恿我故意将之剩下,隔夜才吃。她曾说过,和这回了锅的酸汤羊肉面比起来,她大学前两年吃的食堂拼菜简直是狗屎大杂烩。这话非但过分,还连她自己也骂了,我捧着碗,惊讶地望着她,钦佩于她的修辞,并说了一句“这两年你吃屎长大的”?——没想到,她可以运用夸张的文学艺术手法胡说乱扯,而我却全然不能。当即就跟我翻脸,说我压根不会说人话,把筷子一甩,带着油花到我身上。短暂的友谊,嘎嘣脆地破裂了。
我与骆菲池从没有断过联系,不密切,似旧友。她毕业后,在北京跟剧组,总跑龙套,也演过两个小角色。在某些名不见经传的时间里,我们也约着一起吃个饭。印象最深的是,她开的那辆二手的大众车,车型硬得像块板砖。板砖里走下一个骆菲池,长发飘飘,眼目柔和,老远的就喊我铜钱儿。席间,路上,总在埋汰我,拿我寻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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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们家最老的人,我也不大认识他。打七岁随父亲北上入门起,我跟他讲过的话不超十句,我可不好跟他讲什么,就连骆菲池都要比我讲得多,那爷俩儿整天寒暄问早。我只知道,那人是我爷爷的父亲的二弟,算我二太爷。
“你到底从哪来的?浙江还是江苏来着?”
“你知道了你还有心在这躺着?”
这么多年过去了,今天若是要我写上一篇
《背影》,我就得这样写:少女放下梯子,死盯着房顶上一位屁滚尿流的朋友,那眼神一半是鄙恨,一半是同情,仿佛对方已无药可救。而她那位朋友,被少女的目光蜇伤了,他回避她,就像回避瀑布洪流与灿烂千阳。少女不能再等,她转身留下她寂寞的背影,步履急促,仿佛身后的大地都在陷裂,哪怕慢一丁点,就要万劫不复。有几道光绑在她的脚上,有一些雨点点缀她的额头,她划破了院落里讨论阴谋的人堆,从中一闪而过,夺门而出,像一棵刺破泥泞的春芽儿。
他每天下午都坐在那儿,常是拎个马札,召集三五同龄侃友——也是各带一马札,一齐驻扎于院子门前。仅需个把钟头,瓜子壳就嗑了满地,吐出口的痰,磕出来的烟末子,都“啪”在石板上。没关系,用老黑鞋碾一碾了事。场面怎一个疮痍了得。牙掉得只剩三两颗,被没有过滤嘴的大前门熏得黑黄黑黄的,京片子里的儿化音却未落下。从宇宙到尘埃,老头儿们无所不谈。
她表情惊讶,扑腾坐起来,“你知道了?”
这个世界对友好的人很不友好,主动结束冷战的人,往往不会落个好下场。但我还是硬着头皮来了几句。
“怎么不满意?非常满意呀!”
“那这不是赤裸裸的欺骗?”
当天骆菲池骑一辆天蓝色的自行车,左拐右拐,从很远的地方开过来。长发里编了小碎辫儿,她总是装嫩的。脸上涂了粉,是什么BB霜CC霜之类的,就爱得瑟。颈上套个黑色的蕾丝圈圈,像是从大姑胸罩上扯下来的边角料似的,中间还挂枚硬币!硬币还是洋硬币。听说电影学院的学生都喜欢标新立异,不过她这装扮估计是掉进了钱眼。
“老爷爷每天遛着鸟儿,满世界宣传,和他那帮老伙计成天吹牛呢,结果,只展一天,他全蒙在鼓里。”
“你快点的!下来!你三姑父有个老战友的女儿来了,也是个大学生!你们俩有共同话题!”
“面片儿事件”发生前一天,我在屋里躺着看小说,骆菲池忽然闯进来说,“铜钱儿,我发现一个大事儿,我觉得得跟你说。”她一跃而起,扑到我床上,压低了声响跟我说了一大串子话,愈听我愈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