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
正如张驰说的,组长的工作和以前完全不一样,更多的是和人接触。不过幸好,同事们对狼人的故事很感兴趣,从这里为切入点,大家很快就聊到了一起。再加上张驰的出谋划策,陈循很快适应了组长的工作。他变得自信,开朗,简直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他理想中的人呢。
“我……不知道。”
“啊?没什么,我……”主管打个哈哈,“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没受伤嘛。”
“来,坐。”主管招呼陈循,“昨天挺好的?”
“反正奔驰是公司的钱租来的,不用白不用。”张驰掏出信用卡,“服务员,买单,希望这些钱公司也报销。”
陈循点了点头,靠在靠背上,不说话了。
“为什么?”
“哦?”谢教授从笔记本上抬起头,“怎么讲?”
不过幸好他很快就听不到了,他晕了过去。
“好吧,陈循,这一切都是做戏,你知道吗?”张驰说,“包括今天早上你被撤职,都是做戏。”
“说说你最近这一个月的情况吧,和之前有什么不同?”专家开门见山地说,“忘了说,我姓谢。”
“当然,我是狼人。”
张驰想了想,看看四周,“还是出去说吧,这里……”
当月亮落下,太阳将要升起的时候,他醒了。他从地板上爬起来,全身肌肉传来的刺痛让他不时地倒吸冷气。他靠在墙角,看着房间里被他撕扯成一片狼藉的样子,感到无比轻松。
“我们公司对OTKAU综合征的患者有优待,前不久提拔我做了组长。我的工资也提高了一些,还房贷轻松了,所以……压力减轻了。”
路过一对食客身旁时,他顺手拎起一瓶不知道是哪年的红酒。他走到那张桌子边,小艾发现了他,她张口还没喊出声来,陈循手里的瓶子就砸在张驰脑袋上。酒瓶碎了,鲜红的葡萄酒洒得到处都是,小艾这时才和餐厅里的其他人一起尖叫起来。
“明白,媳妇跟有钱人跑了吧,我保证帮你追上,还不收钱。”出租车师傅说。
幸好那片新开发的小区处于偏僻地段,居民很少。绝望的狼人化陈循在窗前对着满月嘶嚎的声音淹没在了都市的嘈杂中,没有人听到。
他看到小艾走进餐厅,坐到一个男人对面,脸上笑靥如花。男人穿着深色西服,转过身来,招呼服务员点餐。看到男人侧脸的时候,陈循身上的血凝固了,那是张驰。唉,果然,小艾还是要找一个成功、阳光的人。
“总比我知道得多。”
他在患得患失中艰难地熬过了一个月,又到了满月的时候。因为心急,到达收容中心时,陈循比预约的时间早了一个多小时,没想到OTKAU专家比他来得还早,早已经在办公室等着他。陈循按照护士的指点找到那间办公室,敲门进去。专家坐在办公桌后面,仔细地看着一张X光片。
一个脑袋突然出现在格子间上方,吓了陈循一跳。
“你还真是小心翼翼。”主管摊开手,“我知道你工作努力,这份工作你完全能够胜任。另外还有一点就是社会上对你这种病很关注,就拿咱们公司来说,任命一个OTKAU患者为中层,能够得到一份补贴。你同时有这两方面优势,不提拔你提拔谁?”
那是一家高档的法式餐厅,陈循和小艾计划了很多次,但是还是没有勇气走进餐厅的门。看小艾熟练地和门口的服务员交谈,还不知道私下里来过多少回,陈循站在路边,幻想着自己化身狼人,把小艾和勾引她的那个男人撕成碎片。但他仍然是人,只能用人类的方式——通过餐厅的橱窗偷看。
“看来你知道些情况了。”谢教授好像并不觉得意外。
“好啊,就等你这句话呢,提拔了就应该请客。”张驰痛快地答应了。
“喂,不替我祝贺一下吗?”陈循叫道。
“我能打电话和主管说一声吗?”张驰问,“我也是为了工资,你懂的。”
骷髅点了点头。
“我们的主管,这个重要吗?”
见到小艾,他就要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辞职,去找更好的工作。这才是最棒的决定,对面的影子笑了,笑得合不拢嘴。回到小区时,天色还有些亮,既然今天回来得早,不如叫上小艾出去逛街,顺便在外面吃饭。
“哦,谢教授。”陈循礼貌地说,“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不过,我之前有些语言障碍,但是现在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
“我也是刚才才知道的。”
下午的时候,他突然站起来,拿起自己的东西就往外走。这时陈循已经在心里下了决心,只要有人问,就当场辞职不干了。可是张驰和其他人目送着他走出门外,什么都没说,这让陈循反倒有些失望。
张驰的脸从格子间上冒出来,“听说你前一天没有变身?”
“好,一会聊。”
这一觉睡了一个多小时,地铁快要到站时,陈循正好醒来。他出了地铁站,步行走回自己的小区。
两天的假期在煎熬中结束了,陈循迫不及待地回到公司。无所事事的生活对于陈循来说,简直是一种惩罚。
“然后呢?”陈循转向张驰。
酥麻的感觉顺着他的脊椎向上爬,他看向窗外,红色的月亮从远处的地平线上升起来,环形山扭曲鼓胀的筋脉让整个月亮看上去像悬挂在半空中的一坨肿瘤。
陈循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有了主意。他掏出电话,拨通了谢教授的号码。
主管正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口,露出半个身子,不知是被外面的声音吸引了出来,还是一直在等着陈循。
专家的手劲很大,身材壮硕,像个伐木工。
到底发生了什么?陈循忍着全身疼痛坐起来,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碎成布条,手臂和胸膛上也满是血迹。他试着回想,但最后的记忆只是一轮明亮的满月。
“狼人来了!”刚进办公室没走几步,就有人发现了他——毕竟他左臂吊在脖子上,脸上贴着胶布,浑身还散发着医用酒精的味道。
但直到月亮升到半空,陈循也没有感受到那种无法压抑的悸动。他的心跳平稳而有力,身上不冷不热,呼吸匀称,他仍然是一个人。
“陈循,有什么事吗?”
“我到底是怎么了?”陈循站在收容中心的服务台前,看着值班护士。
“为什么?”
不对,从另一个角度考虑,难道是现在的幸福生活减轻了自己的压力,让症状消失了?
“不知道。”
“那……那个……”开口之后,陈循又有点犹豫不决。
“嗯……”主管皱起眉头,似乎没有被他的好心情感染。
离开老家来这里奋斗,踌躇满志地想干一番大事业。然而十五年过去,老家的同学有的已经盖了房,买了车,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而他才刚刚买到了一套两居室,还有二十年的债要还。
“那下个月再去吧。”张驰的脑袋从头顶上消失了。
“你……你是陈循吧,你的……”见到说话流利的陈循,护士反而结巴了。
OTKAU综合征是近年来突然出现的一种城市综合征,发病率与城市的发达程度成正比。患者主要由中层白领和一部分中小学生构成,专家分析这可能与患者本人承受的压力过大,以至于企图逃避现实,让虚构的人物或角色来代替自己。
小艾把车开到公司楼下,主管办公室还亮着灯。他们敲了敲主管的门,没人回答,于是陈循推门而入。
“听说你被任命为组长了?不错啊,狼人。”第一个向他问候的竟然是张驰。
“昨天我见了专家,他确定我已经没事了。”
“没想到你在我背后捅刀子。”陈循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
陈循想了想,未婚妻做得挺好,“唉,你也是为了这个家。”
出了收容中心,陈循一路挤地铁赶回公司上班。路上碰到两三个跟他一样面带伤痕的同类人,他们有默契地对视一眼,然后低下头,去换乘各自的地铁。
陈循明白了,除了工作认真之外,自己得到机会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OTKAU综合征患者这个身份。
主管声音不大,但是听起来却像是一声响雷。
“我……我觉得主管告诉你更好一些。”张驰耸了耸肩。
“准备开始工作了吗?”主管问。
“到底怎么回事。”三个人坐上奔驰,张驰坐在后排,小艾开车,陈循坐在张驰旁边。
放假的日子异常漫长,习惯于奔波在无穷无尽的工作中的陈循在家里无所事事。他打开电视,两百多个台没有想看的节目。他又打开电脑,网上七零八碎的信息让他更加头晕脑涨。他想帮着小艾做些家务,但是对于家里的东西该如何摆放,他是一窍不通。
“你说清楚些。”
陈循看着张驰,看到的是一脸诚恳,他只好带着怀疑收下这份祝福。“谢谢啊!”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最后,谢教授说:“成交。”
天黑了,月亮就要升起。陈循站在窗前,这个月,OTKAU综合征真真正正改变了他的生活,他不再抵触变化。他在窗前伸开双臂,玻璃中反射出他模糊的身影,那动作就像是他要拥抱那个身为狼人的自己。
那微微发麻的感觉忽然变成了刺骨的疼痛,全身的肌肉痉挛起来,他听见自己体内的骨节噼啪作响,通过肉体传来的声音有些发闷。他讨厌这个声音,无论经过多少次都没有任何改变。
“都一……一年了,你闹……闹够了没?”陈循小声嘟囔,不用回头他就知道开他玩笑的是他的同事张驰。
今天是个满月,陈循想。这应该是个全家团圆的日子,我的家……在哪?他怔怔地看着月亮,大脑中某个开关拨动了。那是他第一次化身狼人。
“对不起。”小艾说,陈循感到脸颊上有些湿润。
主管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沓表格,“你们组的业绩一直上不去,按照末尾淘汰的规定,你现在暂时被撤销组长职务了,工资也回复原来的级别,你的工作组现在由张驰代为管理。”
“可以。”
陈循转向自己的电脑,但是精力却无法集中在表格和数据上。患上OTKAU综合征一年多,他的生活发生很大的变化。它考验了他和小艾的感情,让他交上了几个朋友,还带来了工作的提升。现在的生活是建立在OTKAU综合征这个地基上的,可如果症状消失了,他会不会再次变回那个自卑、懦弱、说话结巴的自己?
处理完伤势之后,陈循一瘸一拐地走回前台去填出院登记。现在是凌晨五点,收容中心的走廊里却并不安静,各种歇斯底里的患者正在病房里嘶吼。一边走,陈循一边暗自庆幸自己只是一个狼人。
月亮终于出现了,从高楼大厦构成的锯齿形地平线上冉冉升起。陈循屏住呼吸,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他迎着张驰过去,“你猜怎么样,我痊愈了!”
“我……我……我……主管,我……怎么了?”陈循向前走了一步,站在主管桌前,又发现动作有些鲁莽,他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什么!
“小艾,你也和他们一起?”陈循伸出一只手,捏住小艾的肩膀。
对未来的忧虑如同一支阴森的冷箭射中了他,他完全没有防备。那一瞬间,他眼前金星四射,双腿无力却在剧烈地颤抖,他靠着墙,不知不觉中已经泪流满面。
“成功个屁,我怎么成了这个鬼样子。”骷髅带着哭腔说。
脑电图、心电图、抽血、CT,谢教授带着陈循做了全套检查,但是一切体征正常。最后,按老规矩,陈循走进单间。隔着防爆玻璃,他看着月亮升起来,又大又圆的月亮,发出奶白色的柔和光芒,照进单间。陈循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之前变身时那种令人烦躁的恶心感。他盘腿坐着地上,看了一会熟悉而又陌生的满月,没过多久,就在月光的照耀下睡着了。
“陈循!”听到这个声音,陈循不由得停下脚步。因为这个声音来自于主管,他无法忽略这个人。
上午的阳光照得陈循浑身暖洋洋的,一路上,他见到的是跳操的大妈,下棋的老大爷,带着小孩在外面玩耍的年轻妈妈。这让他很不习惯,他的生活是每天早晨六点起来赶地铁,晚上九点回家,面无表情地去挤地铁,捧着豆浆或者叼着包子将国际局势和财经新闻灌进脑子。说实话,就算OTKAU综合征不爆发,他也一样过着和吸血鬼、僵尸或者机器人一样的日子。
陈循挂断电话,露出狼一样的笑容。
“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陈循看着张驰的眼睛,“你和我交朋友,是真心的还是假的?”
原本公司有两个患者,另一个有收集爱好的同事成了《魔戒》里的咕噜姆,经常偷大家东西藏在卫生间隔间里。加班到半夜的同事去上厕所时,推开隔间的门就会看到他高举着口香糖的瓶子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戒备地看着内急的同事,嘴里大喊:“我的宝贝!”
陈循坐在主管对面,“主管,你成功了。”
“这种情况我们也没有遇到过。”护士说。
主管大笑起来,“别误会,我不是要开除你。只是让你休息两天,你这个样子,太影响其他人了。”
“我已经不是狼人了,可是军方不管,必须找你要人。你又交不出来,想了那么多招对付我,可惜还是不行。所以你崩溃了,想躲起来,让所有的人都看不见你,对不对。”
说来也怪,他还记得昨晚为将来的日子担忧,但现在似乎没有那么在意了,经过这一夜的发泄,他的心里竟轻松了不少。
张驰抬起手,表示无意使用暴力,“见鬼,我还什么都没做就被打了。”
“没想到,你还挺有野心嘛。”
这是他来这座大都市打拼的十五个年头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没有压力。
“陈循,你可以回家了。”主管突然说。
陈循患上的是狼人症。看到满月之后,他心中积攒的压力、郁闷和委屈爆发出来,他失去了人的理性,犹如一只困兽,反复地抓挠、撕咬坚硬的水泥墙,试图寻找一条出路。
“您找……我有……事?”陈循毕恭毕敬地问。
张驰的工作部署被打断了,他和其他的组员齐刷刷地转向这边,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集在陈循身上。那一刻陈循有些后悔了,但很快,一个声音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不想再回到过去!”他挺起胸,等着张驰过来。
出了主管办公室,陈循望着工作区,张驰正站在自己组员中间分配工作。
“本来打算给你个惊喜的。”小艾委屈地说。
“两个,只有两个。”张驰伸出两根被染成红色的手指,“你是其中一个,所有人都对你感兴趣,尤其是军方。你每次到收容中心去,你的能力数值都被记录下来,你是绝佳的武器。”
他走到窗边,打算打开窗户透透气。
陈循能够感觉到,月亮就要出来了。
回到自己的工作间,陈循靠在椅子上,回想这几天发生的林林总总。OTKAU综合征确实改变了他的生活,而且是向好的方向改变,这让他有些无法适应。
陈循继续低着头向前走,过道两边格子间里的同事有的跟着张驰一起大笑,有的低着头假装工作,还有的带着同情的目光看着陈循。
“下个月还要来报到啊。”护士心不在焉地提醒道。
“好了,先出去吧。”主管把表格放在抽屉里,“稍后我会向你的组员公布这件事。”
“我是说……”主管从桌子里拿出一沓文件,“新的工作。”
“真……真的?”陈循看着主管的嘴角,那里微微翘起,他已经从太多人脸上看到过那种表情——作弄人的表情,但他不敢确定,这事关工作,和二十年的房贷。
“你还不知道我吗?我嘴那么贱,你仔细想想,公司里,除了你,还有谁把我当朋友。”张驰信誓旦旦地说。还能怎么样呢?陈循在心里问自己。
护士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看看自己的桌面,才想起来要让陈循填表登记。“请填表,然后……”
OKTAU综合征爆发之初,狂暴的患者都被当做危险分子。但随着研究的深入,有关部门成立了OKTAU收容中心,为了保护患者,同时防止患者伤害到其他人,针对不同病症的OKTAU患者有着不同的恢复疗程。像陈循这样的狼人症很稀少,不过幸好他只在满月的时候发作,每月禁闭治疗一次就可以了。
因为好几个同事被他吓得弄湿了裤子,最后那个患者被送到收容中心强制治疗了,公司只剩下陈循一个。
“这事都怪主管。”张驰说,“你是狼人,你知道全国OTKAU综合征里有几个狼人吗?”
第二天,陈循醒来,映入眼帘的是水泥墙上的一道道爪痕。那是他第一次化身,身体改变的程度很小,他还没有长出尖利的长爪,墙上的痕迹又轻又浅,还渗入了丝丝血迹。
他填好出院登记,对前台正昏昏欲睡的值班护士微微一笑——这个动作让他露出了门牙上的洞,还带动脸上几处伤口一阵疼痛。
“奔驰又怎么样,照样跑不起来。”司机骄傲地说,然后开始絮絮叨叨这些年见过的多少次出轨事件,多少次捉奸在场。陈循本来只是想看看小艾去干什么,但是等前面的奔驰停在目的地时,他在心里已经咬定小艾是出轨了。
“谢教授,还在找下一个目标吗?”陈循开门见山。
一个月很快过去,又到了去收容中心报到的日子。
“那……谢谢您了。”陈循在表格里签好自己的名字,递还给主管。
“什么?”
张驰做得也太过分了!抢了我的工作,还想抢我的未婚妻!在陈循心里,两个声音在吵,一个来自过去的他,而另一个来自月亮下的他。几次呼吸之后,他选择了后者。陈循大步走进餐厅。
窗外已是傍晚,小区旁的高架桥上,车灯已经汇聚成了一条缓慢淌过城市的光之河。
这个点回家不是高峰期,地铁上有很多空座。这样很好,不用担心太挤而引发僵尸症爆发。
办公室里静了下来,陈循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一深一浅地走向主管办公室。
“谢谢,那……我……我就回去了。”陈循转身走向门口,但又想起来什么,“我的……全……全……全勤奖……”
“是啊,没有再复发了,我可能已经好了。”
“我会帮你预约一位OKTAU综合征的专家为你详细地诊断一遍,到那时才有结论。”
“所以?”
“先恭喜你了。”
一沓子表格砸在陈循身上,散落了一地。不疼,但是纸张擦过的触觉却像亚马逊蝴蝶的翅膀,在陈循的心里刮起一阵冰冷的暴风。
他回到家中,小艾已经上班走了。家里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空气中还残留着她身上特有的香味。
我的家,这个词让陈循心中五味杂陈。
陈循和主管并肩走进公司,主管突然招招手,陈循以为在叫他,却看见张驰站起来,跟在主管身后进了办公室。陈循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几个护工确认安全后,走进来,检查他的身体,然后帮他换掉碎成片的衣服。
“当然不,”小艾说,“我们去收容中心,让他们治好你。”
“这样,好吧。”陈循点点头,“谢谢。”
然而,小艾却越走越近,走到他面前,跪下,将他拥在怀里。
“哦,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陈循笑着说。
“那个,我怎么感觉你要说‘但是’了。”陈循说,最近和主管来往得多了,也可以适当地说些笑话什么的。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低着头,盯着小艾漂亮的高跟鞋,等着它们转个圈,从房门走出去,永远地从他生命中离开。
只要再走两步,就可以到自己的工作间了,隔板会挡住那些可笑的目光,给他一个安静的空间。
“啊!”房间里的灯亮着,小艾突然尖叫一声,陈循才发现屋里不对劲。在主管桌子后面,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骷髅,正在瑟瑟发抖。
“不知道。”陈循说,“收容中心的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她说下个月会帮我联系一个专家看看。”
点头。
一阵困倦袭来,他在地铁车轮与铁轨有节奏的撞击声中睡着了。
“参加过治疗吗?”
“我们的主管现在……需要你们的帮助,我有个小建议,让我来接替他的工作,毕竟我是过来人。其他的情况不变,我们继续合作,怎么样?”
“小……小声……声点,”陈循压低了声音,“你……你……怎么知道的?”
“虽然没有了狼人,但是隐身人你感兴趣吗?”
陈循快步跟了过去,可是奔驰早已经一轰油门走了。他赶紧拦下一辆路过的出租车,“快,师傅,跟上前面那辆奔驰。”
他自己也说不上这种情况下是什么心情,来这个公司五年,一直游离在公司的各种小圈子之外,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获得一点点稍微有些特殊的关注。但他完全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状况,只能按照本能行事——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去理会外界的嘈杂。
“昨晚挺惨?”主管看着陈循身上的伤。
“你早就知道?”
住进这间房子快一年了,他还是第一次在这个时候呆在家里,没有任何要紧的或者无聊的事催着他赶快离开。
“于是你的OTKAU综合征也被激发了,你成了隐身人。”陈循转向张驰和小艾,“就这么简单。”
第二天清晨,护工们发现陈循衣冠整齐地站在门口等待检查,脸上写满了疑惑和沮丧。他们犹豫着要不要进门来,因为这样的事情太反常了,自从OTKAU综合征出现后,所有的患者发作时都是严格按照虚构作品中的设定来行动的,从来没有例外。
他看着张驰,尽管这人爱开玩笑,但在工作中毫不逊色。一年前就已经是组长了,也许,应该向他请教请教?他的整个世界都发生了变化,自己要不要改变?不如先从交朋友开始?
我该怎么办?陈循问自己,在以前,陈循一定会顺从地接受这个事实,悄悄地走回去,坐在组员之间,踏踏实实做自己的工作,仿佛被人在后背捅一刀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现在不用了,陈循不想再回到过去,尽管已经不再变成狼人,但是他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狼性。他径直走向张驰,“张驰,你过来一下。”
他拍拍小艾的肩膀,“没事,别怕,那是我们主管。”
小艾吓得差点丢了方向盘,“循,你知道咱俩之间是真心的。他们承诺不会对你造成任何伤害,而且还给了我们一套50平米的精装修学区房。”
他呆呆地看着,细小的尘埃闪着光在空中缓缓飘落,划出柔软的轨迹。
“你好,我……”
头上突然一疼,陈循下意识地猛缩脖子。身后的张驰叫道:“快看!我拔了一根狼毛!”
“你好,我来报到了。”陈循从正门进去,向值班护士打招呼。
“主管对你有些愧疚,所以提拔了你,然后你就知道了。”
“那……我的……工作,怎么办?”
“那中午你请吃饭。”张驰的声音飘过来。
“先生,有预……”服务员还没说完,就被陈循一把推开。
“什么事?”
“你顶掉我,接管我们组的事。”
“好吧。”陈循耸耸肩,“算……算是狼……狼人福利吧。”
房间不大,正好留出让狼人在里面翻滚冲撞的空间。三面墙上是乳白色柔软的复合材料,可以防止陈循将自己伤得太重。门里没有把手,关上之后,和墙壁融为一体,只有护工来的时候才能从外面打开。还有一面墙上有扇窗户。窗户是密封的,用了五厘米厚的复合玻璃,即使狼人化的陈循也无法破坏到它。
陈循点头。
他走过去,伸手去摸骷髅的脸,果然摸到了一层温暖的透明皮肤。
“随你怎么想吧,我正在布置工作,你快来加入吧。”张驰不耐烦了,他翻了个白眼,转身回到组员中间。陈循看着张驰的背影,恨不得用目光把他烧穿,但最后,工作还是要做的,他回到组员当中,参加工作会议。然而张驰没有给陈循分配任何任务,当别的组员开始忙碌时,陈循只能坐在格子间里,盯着屏幕发呆。
“这些我不清楚,我建议你下个月提前一些来。”
“那我应该怎么办?”陈循接着问,“以后呢?以后还会再发作吗?”
“哦,听起来挺有意思的。”
“前几天就有消息了,再加上你从主管办公室出来那得意的样子,就跟吃了一大坨屎的狗一样高兴,瞎子都能猜出来。”
他靠在椅背上,开始计划这从天而降的两天假期。
陈循看着小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看着未婚妻的眼睛,眼皮渐渐发沉,睡着了。
“恭喜啊!”张驰抬起手,和陈循击掌,“对了,主管找你。”
“嗨!张驰!”走到公司门口,陈循远远地向他的好朋友打招呼,可是张驰向这个方向看了一眼,却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快步走进公司。陈循跟着进了公司,正好看见张驰从主管办公室出来。
“最近是淡季,再说你这个月早就超额完成了,我都有数。”主管拍拍桌上的笔记本,那里记录着所有人的绩效。
“哎?你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回事?”
“小艾……我……”陈循退到墙角,蜷缩起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一年半之前,陈循领到了这间新房的钥匙。为了给未婚妻小艾一个惊喜,他偷偷地来到新居,打算布置些简单浪漫的装饰,然后再带小艾来看。
“什么?”
“我都知道了,谢谢你。”陈循轻车熟路地签上自己的名字,绕过前台,“明早见!”换好无纺布一次性连体衣,陈循走进为他准备的房间。
他从地上爬起来,看到了站在他身后的未婚妻。塑料袋从小艾手里滑落,露出塑料拉花和一些装饰品,看来她和陈循来的目的是一样的。
“没有,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陈循心情正好,他兴奋地对主管说。
“还……还行。”
究竟是怎么了?陈循坐在地铁上想,车厢空荡荡的,没什么人。他看着对面玻璃上自己的影子,感觉就像是在坐过山车,高兴的日子才过了没几天,命运就无情地把他抛弃了。不过说到底,在过去的三十年里,命运还从来没有青睐过他,也许这几个月的生活才是不正常的?他陈循在命中注定要做一个没出息的失败者吗?不!陈循使劲地摇了摇头,像是要把那种想法甩开,他已经品尝了幸福的滋味,就像是飞上过天空的鹰,无法再回到鸡窝里做家禽了。
“那……我该怎么办?”
陈循看着主管,想要确定这不是一个玩笑。
当陈循消失在门外后,她拿起电话,拨打了一个号码。
“先恭喜你了。”
“你是说我搞错了吗?”主管隔着桌子把那一沓数据扔过来,“白纸黑字,你自己看。”
陈循看了看手里的碎瓶口,自己的手也被划了几道口子,但是感觉不到疼。他扔了碎瓶子,双手抱胸,对着小艾说,“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
“请随时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如果有反常现象,请立即联系我们。”
“你……你没变身?”还没走进公司,陈循就被主管拦在门外。
“是啊。”
陈循走进主管办公室,“你找我?”
“是我给你的压力太大了吗?”
“谁提拔的你?”谢教授问。
“照发,快回去吧。”主管摆摆手,陈循离开了办公室,直接走出公司的大门。
这句话提醒了陈循,升职的消息让他冲昏了头脑,一直沉浸在幻想的喜悦中。停下来想想就发现,以自己平时连话都说不利索的性格还真不知道该如何管理一个八人小组。
小艾白了他一眼,“你赶紧说实话,不然咱们都完了。”
“我知道你是谁。”专家打断了陈循,他从桌子后面绕过来,和陈循握手。
“当然是真的,你自己看。”主管把文件推过桌子。
然而进了房子,灰色冰冷的水泥墙浇灭了他心中浪漫的火苗,取而代之的是对未来的担忧。为了买这套房子,单单是首付就已经掏空了他和小艾两家人的积蓄,在接下来二十年里,他还要每月还高昂的房贷;这间新房还要一笔资金装修才能用作婚房;结婚之后马上就会有孩子,奶粉钱、学费……
陈循靠在门口,看着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浅灰色的沙发上,空气中的微尘在光线中形成几道明亮的光柱。
“真的。”主管换回严肃的脸。
跟了没几分钟,刚上主路,就堵车了。
“组长的工作和业务员的工作差别挺大,你做好准备了吗?”张驰晃着脑袋说,“处理不好的话,等着在主管和业务员之间受夹板气吧。”
“你……你……不会……离开我吗?”
他从地上捡起表格,摞好,工工整整地放在办公桌上,“没什么事我就出去了。”主管摆摆手,没有说话。
“所以军方想研究你,包括狼人症的产生机制。所以我们公司暂时被军方接管了,只有一个任务,就是观察你。说实话,军方给的待遇很高,大家都希望研究时间长一点。”张驰笑着说。
“怎么了?”张驰问。
“没事,我……我的意思是……是说……”陈循没有意识到,自己此时鼓起勇气咬牙切齿的样子实在不适合交朋友。“中午一……一起吃饭?”
“我……明白。”
陈循这样想着,走进小区,正好看见小艾从单元楼里出来。她穿着平时不怎么穿的红色小外套和那件镶钻的紧身短裙,正一边打着电话一边走过来。她要去干什么?这身衣服平时只有重要的场合才穿啊。陈循心念一动,没有向小艾打招呼,而是闪身躲在了旁边的车棚里。小艾走出小区,直接上了一辆等在门口的新款奔驰,坐的还是副驾驶的位置!
“这个……主管,公司以前从来没有末尾淘汰制度啊!再说,我的业绩并没有处在末尾,我心里有数。”陈循连忙为自己分辩。
“陈循!你过来一下。”陈循刚进办公室,主管就叫住了他,看来这次主管是特意在等着他。
昨晚的变身造成了几片擦伤,十几处软组织挫伤,左臂桡骨骨裂,两片指甲脱落,还少了一颗门牙。
“什么专家,”张驰不屑地哼了一声,“OTKAU综合征才出现几年,哪里有专家。”
“不,随便问问。”谢教授合上笔记本,“我们还是先做一遍检查吧。”
远处的高楼大厦中亮起了点点灯光,浑圆的月亮已挂在半空。
但这不仅仅是一种心理方面的疾病,患上这种病的患者确实会在生理上产生相应的变化。比如患者数量最多的僵尸症患者,会发生肌肉僵硬,皮肤干燥起皮,毛发脱落,失去意识但身体自动行走等症状,爆发地多见于地铁车厢,人越多僵尸症候群爆发的可能性越大,然而大家还是得乘地铁,为了解决这种状况,地铁部门专门开辟了“僵尸车厢”以保障其他人的安全;吸血鬼症的患者不能接触阳光,被阳光照射的患者尽管不会像虚构作品中那样化为灰烬,但也会留下严重的晒伤痕迹,并且,吸血鬼症的患者对银器也过敏,有的人太阳没出就去上班,一直到太阳落山也回不了家,经常过这种两头不见太阳的日子,渐渐地就成了吸血鬼症的一员。研究者发现OTKAU综合征患者体内的激素水平异常,几种新型的激素让患者身体发生了变化,但目前为止,对于OTKAU综合征的根源,仍然没有一个确定的说法。
“现在我提拔你为组长,工资涨两级。”
“等一下!等一下!”张驰从地上爬起来,一手捂着脑袋,满脸都是鲜红的液体,分不清是血还是酒,“等一下。”
“休息得不错吧。”陈循一进门,主管就开口问道,“脸上的伤都好了。”
“那我们之间没事了吧。”他伸出手,和张驰湿漉漉黏乎乎的手握在一起。
“没有。”陈循说,“我猜可能是生活条件变好,压力减轻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