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搁现在,他能当演员,当明星呢。”
“也挺好,我一直遗憾没见外婆最后一面,现在见到了。”
2
我恍然大悟,笑出声来,“是你。”
“阿公年轻的时候挺帅。”
“妈,我记得这个比喻。”儿子剥出一颗糖,放进孙子嘴里,“含嘴里,甜的。”
“那后来呢,你们飞到太阳上去了吗?”小刘关切地问。
“你梦到过我很多次了。”他转过头。
“阿婆,你一定是太恨你领导了。”
人影好像多了几个,有高有矮,他们在哭吗?为什么要哭?矮的那个抓着我的手,他爬上床,坐到我旁边,往我身上靠,他是谁?我认识他吗?他放了个什么东西到我手里,是个纸片,纸片上有人影,两个,我睁大眼睛,挨得不能再近,这人我认识,我梦见他了,对,我梦见他了。
“他是挺讨厌的。我经常梦到他,每次都梦到他骂我,但钻出个李小龙把他打一顿,只有昨晚一回。”
“梦见带他去东南亚,看女神像。”
小刘突然拍手,“对了,阿婆,要不你就给我讲你的梦吧,又有话讲,又能锻炼记忆力。”
他挑高眉毛——跟年轻时一样,“除了我,还有谁那么熟悉你以前的事?”
在梦里,我还在公司的格子间,上司站在我面前,他是个脾气很不好,为人刻薄尖酸的小男人,但记不起他叫什么。他当着同事们的面,大声叫我名字,说我做事效率低下,拖团队后腿,问我这么蠢到底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练出来的。
小刘大笑,“想不到阿婆还跟李小龙当过同事呢。”
“不是那个气场啦。”小刘把照片放回书里,“我收起来,唉,可惜没机会见到阿公本人。”
“李小龙?”小刘的样子就像是拿着爆米花的观众。
外婆接过纸飞机,展开成一张白纸,“教你一种新的折法,好不好?”
我分不清时间,有时候亮,有时候黑,循环往复,没完没了。反正我的事也不多,我只想记住我的梦,不管有没有人听,我咕噜个不停,也不在乎自己是处在现实,还是深陷梦境,看到的是真实还是虚妄,都不再有实际的意义,说不定,整个世界都已经被我忘记。
“都是你演的?”
大树底下,他站在我身旁,看不清脸。
“梦见他什么?”
我记得真实的记忆里没有这样的状况,但他确实站了起来,然后朝上司冲了过去,一拳打在他脸上,动作特别快,拳打脚踢,边打边叫,一会儿就把上司给打趴下了。最后他一转身,头发一甩,我才认出来,是李小龙。
5
所以才能填补回忆里所有的遗憾,“还好,改得让我高兴。”
他按住我的后背,拥我入怀。
“那快讲讲。”
她用力点头,把凳子朝床边搬得更近一些。
上司骂人的语气,指我鼻子的手势,踢飞垃圾桶的力度,都和当年一模一样。不过周围同事们的脸倒是看不清,他们都低头敲键盘,噼里啪啦。只有一个同事,我一时没认出来,他站了起来。
“你想听吗?”我谨慎地先问一句。
“没有,死都死了,有什么好梦的。”
“也不全是梦。那片海在就在我上大学的地方,我真去过。”
“啊,是打架叫得很大声的那个吗?”
1
“我读大学的时候,你在电话里跟我说的,你说我是你手里的风筝。”
我望着头顶光秃秃的树枝,那里曾经也有百鸟合唱,如今都已散场,“我想知道,到底是我每次都在梦到你,还是你每次都会进到我的梦里?”
有人叫住了我,我回头看,外婆正拄着拐杖走过来。
这样的沉默被打破,是在小刘帮我收拾书架的时候,在某本诗集里,她找到一张照片,拿给我看,“阿婆,这谁呀?”
“经常梦到别的。”一次也没梦到过他,我也觉得诧异。
我一抬手,抓下一只纸飞机,拿到她眼前,“外婆,你教我折的,飞得好高!”
“哦,对对。”
小刘替我擦擦嘴,“不傻,很奇妙。”
我认真想了想,摇摇头,把手伸给他,“不重要。”
我心道,不愧是小姑娘,脑子里就想着这些。
因此,当她第二次问起我梦见什么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天以后的事情了。
小刘着急起来,“李小龙呢?”
“别急嘛,马上就出来了。”
我不知道儿子给小刘多少钱,也可能他提过,我忘了。所以除了看着她忙前忙后,收拾那些原本由我收拾的摊子之外,我不太敢叫她做更多的事情,哪怕只是和她聊天,如果她表现出一丁点的厌倦,我都会停住话头,假装是一个讲话讲一半就糊涂的老太太。
“小王你真有意思,得病的是我,又不是你,你还记性不好?”
医生也叮嘱我,要多跟人聊天,可以减缓病情,晚几年变成忘事的老笨蛋,老头子三年前没了,儿子儿媳一周来一回,保姆小刘就成了唯一合适的对象。
医生说过,我知道,迟早会来。
“妈,别说这些。”他低着头,看不清眼睛——他长大了就没哭过,他爸死,他也没哭。到我死的那天,他应该也不会哭。
他按着我的肩膀,“因为演员要谢幕了。”
4
“妈,女神像在美国。”
“去了,坐纸飞机去的。是不是很傻?”
我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梦越来越多,越来越飘渺无序,我不知道梦见的是什么,可能因为看不清,听不清,也可能是口舌不灵。比照渐渐模糊的回忆,那些似曾相识的场景和经历,对应到梦里,总是会不一样,总是来得比人生圆满一点,圆满得似乎被人设计。
他撇撇嘴,“是个经常改剧本,改台词的坏演员,所以跟你的回忆总是不一样。”
“你看啊,这样,把头折得厚一点,翅膀呢,”她把白纸两边对折,“宽一点,可以飞得更远。”
我看见,他穿着白色的衬衣,黑色的裤子,普通的学生模样,和照片上一样,和当年一样。
这个陪伴了我几十年的男人,他靠近我,抚平我脸上的皱纹,吹黑我头顶的白发,“女主角,最后的时刻到了。”
这跟我当年第一次教他吃糖时说的话一样,“你记得啥?”
他显得不好意思——神态似曾相识,“我在海边演你外婆,在公司演李小龙,在天上演太阳,在河边演你爸爸钓鱼,在教室演你老师上课,肯定是演得太像了,你都没认出来。”
渐渐地,我自顾自地讲,也不管坐在面前的人是谁,她好像自我介绍过,也可能没有,谁记得住呢?
可能是心里惦记着,所以当小刘端来汤面,一边拌匀一边问我昨晚梦到什么的时候,我还真能记起来。
有那么一天,你会说不出话,你会记不起事,你的回忆一环一环地断裂,你的亲人一个一个地陌生,你被困在自己的世界里,越陷越深,对外界的任何试探都不再有回应。
外婆眨眨眼,“试试?”
我释然一笑,“你是我梦里的演员。”
每到周末,见到儿子,也聊这个话题,反正我记不住他做什么工作,也可能他还在上大学,他生性不爱说话,跟他爸一样是个闷葫芦,不摇不响。
我告诉她,我梦见了李小龙。
“儿子,那我梦见你了。”
有了固定的听众,我也乐得多说,我给小王讲梦见中学老师,他的假发上长出了一朵蘑菇,梦见故乡的竹林,满地熊猫,梦见和父亲在河边钓鱼,说是陪他钓到太阳下山,但太阳怎么也不下山……
“没办法改变现实,只好在梦里让你开心。”
我知道,这个坏演员又要改写剧情。
“这很重要吗?”
这样的对话说不上几句,两个人就会哑口,我把粥咽下去,她又舀一勺对着吹气,或者我盯着叶子飘进屋,她转身用鸡毛掸子扫尘。我猜她也想接近我,只是我这人又老气又固执,年轻的时候,同事都说我冰冷,活到这把年纪,恐怕还是有点执迷不悟。
照片里是一男一女的合影,站在大树底下,相隔一拳,男的腼腆,女的害羞,两个人都很不好意思,翻到照片背后,抄着一首诗——楼外竹影月窗纱,道是故人旧年华。昨夜相思谁入梦,今朝一步一天涯。这么多年了,我竟然还背得下来,“我和我老伴儿,刚认识的时候拍的,几十年了。”
下不了床之后,我才听了儿子的劝,准他雇个保姆照顾我,保姆叫小刘,一双大眼睛,很水灵,嘴角上一颗痣,一看就爱聊。
我想起那个面目模糊的老人——跟我现在一样老,“不在,当时家里跟我说她死了,我很难过,就去海边散心,折她教我的纸飞机。梦里最大的不同就是外婆还在。”
“儿子,我梦见孙子了。”
“日有所思,我这不是在你面前吗?”
这些梦都与我的回忆有关,却都恰到好处的微有不同,好像经过特别的控制,它们夜里来,白天走,稍不留意,就忘得一干二净,有时候我想,我把它们说给小王听,并不是因为觉得她会喜欢听,而是我想证明,我还记得住事,还没有变成一无是处的老太婆,就跟小学生总想在老师面前证明自己很聪明一样。
他挑高眉毛——他爸年轻的时候也常这神态,“梦见我什么?”
小刘收拾好碗筷,“是嘛,都说梦是反的。”
“你想打他吗?”
“你是谁?”我问他。
“正上大学,还行吧。”
“是的哟。”
“可是那些梦里没有你。”
我面前还有听众吗?不知道,眼前像有帘子,什么也看不清,屋里老有人走来走去,她好像在跟我说话,说的什么,听不明白,声音与影像脱节,她喂我吃饭,我看着碗里,上一秒还知道那个绿色的叫青菜,下一秒就想不起来它是什么,只顾吞进嘴里,图个清净。
“好啊,我要学。”
是啊,我看着自己因为中风而合不拢的手,“你这只风筝的线,我再也抓不住了。”
我扔掉手里的照片,让两个害羞的身影随风远去,风里翻滚着他抄给我的诗句。
“后来,太阳吹了口风,把云吹散,我又看见你了。”
我梦见我在海边,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太阳正落山,我踩在沙滩上,裤腿卷起来,被海水打湿了一大片,我望着天,满天都是纸飞机,像成群的海鸥。
汤面吃了一半,我吃不下了。
我知道,这个梦永远都不会醒来。
“对,都是我演的。”
我不相信这是巧合,也不相信小张所说的“梦总是相反”,她没有临到生死关头,不明白我多么迫切想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我只能找机会跟她说些琐碎,她喂一口粥,我问一句“今天菜价涨了吗?”,她说“涨了,涨了两毛”,她拉开窗帘,我扫一眼,说“掉叶子了”,她应一句“是啊,阿婆,秋天了”。
我拉着儿子的手——他的手比梦里大了好多,“迟早有一天会看不见的。”
我嘿嘿一笑,“还真想过,这个梦算是了了一桩心愿。”
“梦见牵你放风筝,可最后飞上天的是你,我放线,你就往高处飞,高到云后边,我都看不见了。”
这是好事。
家里几乎不来客人,他们可能厌烦了“我是谁”的游戏,第一次还好,反复几次,他们发现我仍然记不起他们的身份和名字,就不再来消耗彼此的精力了,这样也好,那些一辈子的朋友,比起不断提醒已经被我忘记,不知不觉地消失总要来得不那么伤心一些。
小刘瞧了一眼,“说起来,阿婆,你梦到过他吗?”
“这就叫美梦成真!”小刘端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来,阿婆,喝一口。阿婆,你只要做了梦,就讲给我听,我记性不大好,老忘提醒你。”
其实大部分梦我都忘了,谁没事记自己的梦玩儿?但不能拂了年轻人的兴致,这是老人的道德,所以我说:“行啊,你鬼主意还不少。”
可是我跟她没有多少话题,几乎等同于没话讲,她喜欢看选秀节目,我看不懂,那些小伙子都长一个样,我爱看香港老电影,她也没什么兴趣,开场就犯困,打呵欠比台词还响。
梦见跟老伴儿去上海旅行,逛故宫,爬长城,梦见带孙子去敦煌,登黄鹤楼,吃大闸蟹,梦见儿子儿媳结婚,格外盛大,客人坐着绿皮火车来,却一个也不认识。
树叶由绿转黄,随风落下,在我脚下干枯碎裂,“那为什么你现在会出现?”
“哪儿啊,只有前半截是真的,后面都是梦,可能是这两天在看他的电影,就梦到了。”
我点头,“当年全国练气功的时候,研究过,气场嘛,脑袋上顶口锅就有了。”
“阿婆,我姓刘……”
3
“哦,我以为你会经常梦到他呢。”
“外婆也在吗?”
我往墙上的黑白照一指,“那不就是。”
“能飞多远,能飞到太阳上去吗?”
她还说个不停,“阿婆你别看就是白衬衣,黑裤子,越是简单的衣服越是难穿出感觉呢,虽说是个普通学生的样子吧,一般人还真穿不出这种气场,气场您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