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会,暮色已深,他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回头跟我说,把你的电筒借给我,我出去一趟。
随后指了指周围说,这附近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小孩子没地方读书。
他拍了拍案板边的磨刀石,说,这石头也钝了,磨不出来了。
我们纷纷摆手说太少了,他依然坚持只收了二十块,说二十块是盒饭钱,鱼是河里捞的,不要钱。
路边的墙上挂着一幅不起眼的横幅,上面写着:喜乐寺五十年重建计划。
他似乎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想了想,点了点头,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
老卢摇了摇头说,不,他扔了,我捡回来的。
手臂的断面参差不齐,都是石头裂开的纹理,这时我忽然发现,佛像,原本也都是石头而已。
没能跟他作别,众人就此离开,很多人再也没有回去过。
那天我吃完饭四处走走,走上一条小路,小路延伸到一个小院,院里摆满了佛像。
也不知是在赞叹瑞士军刀,还是这个杀鱼的男人。
反倒是上课,令人意外,一帮五大三粗的志愿者们竟然得心应手。我们之中有退休的销售讲师,有国家围棋队的棋手,有狂热的历史爱好者,有开餐厅的老板,有广告公司的策划,也有如我这样能说两句英语的,课程虽然未必对升学有益,年龄不大的学生们却也因此而听了不少天南地北的奇闻异事,饶有兴趣,似乎还多过了对传统课堂的喜爱。
我这时才知道,老婆婆姓刘。
几经辗转回到永宁,虽然隐隐知道希望不大,还是打算回家探一探,谁知张全在的村子竟被封锁了,他被拦在了警戒线外。
那是佛在世间走过的痕迹。
至于那块巨石,它还会在那里吧,守护着人们曾经的家园。
他不好意思地接了过去,拿起自己那把菜刀说,这把刀钝了,切切菜还可以,杀不了鱼。
很巧,这些佛,也什么都没有对我说。
我在等故事的下文,他却忽然把我给他的一盒烟揣进了裤兜,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问我,没烟,我拿了哈?
废墟依旧是废墟,危房依旧是危房,三五僧人在山路上缓步前行,其中有两个有些跛脚,依旧沉默着。
门厅中间,赫然摆着一块巨石,那巨石大约两人多高,三四米宽。往上望去,两层屋顶全被击穿,一抬眼便能望见看见天上的乌云。屋里还有些没有清扫的屋顶碎块,昨夜风雨,全是还没干的水迹。
佛像前还摆着蒲团,蒲团前有些燃尽的香灰,想必是依旧有人在此烧香礼佛,只是这场面过于奇怪,乍见之下,五味杂陈。
于是瞬间失语,不知该对它们说些什么。
他说,帮他们,比帮我们有用。
我不知该如何反应,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表情。
山腰上残存些散落的小屋,都尽数成了危房。
刘婆婆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
水流滴答不止,穿了石壁,通了山水。人们说此乃毅力,天地龙宫,人间大美。
这石头显然是地震时从山顶掉落,击穿了房子落于此处,如忽然降下的天神,再也不动了。
另一方面,我们曾经捡回来的黑瓦,那几座落难的佛像,是一定会被抛弃的,人们不再当它们是佛,它们终将碎裂,被抛弃在山野,成为不再被人类需要的废石。
我们几乎发出了一样的感叹,这些孩子的生活,定要等人们都忘记了他们,才能终于重新开始,到那时他们必须明白,那些热心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终会离去,世上从此没人会再毫无缘由地帮助你,乱世浮生,自立与自强是唯一的出路。
他缓缓抬手,敬了个军礼。
仔细一看,那把菜刀上已经满是伤口,丝毫看不出锋利的样子,别说杀鱼,就算切菜切肉或许都很勉强。
寺里只剩下为数不多的房间可以住人,我们不愿添麻烦,便在附近搭了间简易的大帐篷,晚上在大通铺上并排而睡,错落有致的呼噜声在夜里叨扰着清净的佛门。
车上我想起昨夜的事情,坐到老卢身边,问他,怎么样?
李先生一早就走了,去县城和一个基金会的代表谈重建计划,他说那是唯一的希望。
盒饭的内容算不上丰富,但比起聚居点的饭菜已是珍馐美味,一行人二话不说便一人要了一盒。
要弄走这块石头,我能想到的唯一方法,只有一点点敲碎它。
我说,出去了,还没回来。
晚一些,老卢沮丧地回来,讪讪地说,没找到,收摊了。
香火本就不盛,如今大地一震,顺山势而建的喜乐寺塌了大半,与“喜乐”二字是没太大关系了。
我在铁爪上和同去的志愿者讨论,山上的人为何不下来,去聚居点,至少有人照顾。过河上山才发现,山里自是另一番景象。
这些佛像并不大,最高的也不过到我肩膀。它们显然本不属于这间小院,有断了手的观音,有少了耳朵的如来,也有几座相对完整的,并列排放着,再无先后高低。顶上是用竹竿搭起来的几副简单的支架,铺着防雨布,这些佛像置身其中,颇有落难之感。受灾的人要住帐篷,连受灾的佛也避免不了。
他望着远方说,我想我妈了。
对我而言,其中大半,都在那个夏天。
古人说:世间好语书说尽,天下名山僧占多。
无奈地处偏僻,加上宣传不力,即便祭出了西游的故事也少有人登门礼佛。
大家纷纷安慰他,说这就是缘分,不能强求。
后来帐篷和物资越来越多,山上村里的人被尽数接了下来,也包括那位老伯。
摩挲起来,苦笑着自言自语起来,张全在,张全在,还全在呢,全都不在了。
我住在自己带来的小帐篷里,搭建在田坎的空地上。
残败的佛门之下,我们似乎也经历了一场修行。
其时,四川众多知名寺庙早已翻修一新,香火延续,络绎不绝的信徒或游人依旧跪拜崭新的佛像,诉说着生活的艰难与希望。
这块巨石少说也有近十吨,人是铁定搬不动的。这些山路人走起来尚且困难,起重机吊车更是无法通行。
我去过那个佛教景点,一切都华丽到了极致,说句不敬的话,那简直就是佛祖的夜店。
眼前这个在妇科诊所门口卖盒饭的男人,用一把瑞士军刀,完成了整鱼去骨。
唯一还有顶的是一楼的一间里屋,我们喊了两声,里面走出来个老婆婆。
有人逝去,也有佛逝去,有人还在,也有佛还在,有人残缺,也有佛残缺。
我们对石头的臆想,或许只因为自己生如蝼蚁,浩荡一生只换石碑一座,生时没能自序,临走便在石头上刻下简短的后记,欢喜遗憾已无所谓,都留作了永恒的交代。
转头打开车窗,车行山路,窗外是一片山崖,一挥手,把那块磨刀石扔了出去。
等我点头示意没问题,老伯才又开口。
老伯看我裤兜鼓起,伸手问我,你是不是有烟?
一个多月里,我们见过听过太多的故事,也遇见了太多的人,有人心怀感恩,有人全是怨恨,有人为别人尽力付出,有人把这些付出理所当然地尽数收下,有人为了别人而来,有人为了自己而来,有人善,有人恶。
刀王张也算是命硬,地震那天餐厅塌了,他被压在后厨的一面墙下,墙面完整,斜搭成个三角区,活了下来。
第一夜,我睡不着便出来走走,遇见同行的东北小伙蹲在山崖边抽烟。见我过来,他也不抬头,只是不断地搓揉着腕间的手串。我不知他是否信佛,但他的手串兴许是感应到了什么,在他的搓揉下竟发出了幽兰而泛黄的光,像头顶的月亮。
降落次日便收拾行囊作为志愿者奔赴灾区,家人关切的目光在身后渐隐,眼前逐渐浮现出陌生的苍凉。
同行的志愿者小声问我,她儿子呢。
张全在,曾经是永宁镇上一家小餐厅的厨子,刀工好,人们叫他刀王张。
捡瓦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并不容易。一人爬上颤巍巍的危房,挑拣完整的瓦片一片一片扔下来,下面的人再接住了进行收纳。上面的人面临着危房垮塌的危险,下面的人稍不留神便要被飞瓦割伤,不几日,大家的手上满是一道道血痕,像是割腕未遂的痕迹。
偌大的世界,顷刻间便只剩他刀王张一个人,空有一身武艺,又该为谁施展?
我们背着行囊离开了永宁,搭摩托到县城坐了一辆大巴车,准备去绵竹的文都镇。
老伯吐了口烟,望着山,终于放大了声音,说,就我们这种地方,还跑得出去,闯你妈的鬼哦。(川语,大意为“怎么可能”)
天黑了,一个男人走过来,问他,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要不要去北京?
回头望着窗外的山峦对我说,所以,还是无缘吧。
小村子依山而建,我们挨户探访分发物资。最后一家是个两层楼的房子,贴在山边。
不一会,一锅水煮鱼端了上来,配着所剩不多的盒饭,一根烟的工夫便被吃了个底朝天。
我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说今天看来是要开眼界了。
关于最沉默寡言的石头,我们却有着最纷繁的说法。
卖盒饭的也不说话,像做法一般,深具仪式感地,开始用一把折叠的瑞士军刀杀鱼。
他说,我们这里知道的人少,也没钱,要靠别人重建目前比较困难。我让活下来的居士和僧人走了,剩下些养伤的,还有就是我们这些寺里的老人,有几间能住的房子,我们也够了。
说罢,扔了烟,一脚踩灭,狠狠地在土里碾了碾。
或许在观音的脸上踩出半个鞋印,再任由雨水冲刷,太阳出来晒干了,留下一道浅浅的轮廓。
要与其他石头区分开,唯有侧面角落里刻着的,那个小小的“张”字。
医生护士跟他说节哀,他说不行,我得自己去看看。
我问老伯,说不定是真的出去了?
她的脸有一种四川女人所独有的舒展和白净,但毕竟上了年纪,隐隐有些纹路,让人看出它们皱起来的样子。
我与你,都见过很多忘不掉的石头。
问他怎么称呼,他只是说,俗姓李,叫李先生吧。
2、刀王
唯独喜乐寺,萧条如斯,我们曾经费心捡回来的龙纹黑瓦堆放在一个角落里,生满了青苔。
救他出来时,张全在身体极度缺水,神智已经有些恍惚,手里捏着块磨刀石不肯松手。
远远望见一盏灯,在夜色里像一颗星星。
寺中的饭菜大部分时候都是简单的糙米和土豆,偶尔多出些茄子扁豆,上课还算能勉强应付,遇到干了一天体力活的,实是有些难以饱腹。
那是我们所有人在一个多月里吃得最香的一顿饭,末了要付钱,张全在说,给二十吧。
他说,抢救了半个多月,就剩这些了。
走到市集中心不远处,看见个男人在一栋半塌的房子前摆摊卖盒饭。身后的小帐篷里有个简易厨房,一口大锅下放着个不知哪里找来的煤气罐。几张残破桌椅,若是换做平日一定不看第二眼,但此刻,油香诱人,竟像是天堂一般。
我们找了片比较容易清理的空地,打算花几天时间清空了,搭建个帐篷小学。
一边点烟一边抬头叮嘱我,你不要给刘太婆说。
随后他拿出一把菜刀,忽然愣住了,问我们,你们还有没有刀。
能听见的,只有自己。
2008年5月,我的家乡发生了地震,所幸亲友无恙。6月初,我从美国回到四川。
时间久了,生了青苔,裹了泥土,便终于泯然于众石矣。从此与别的石头一模一样,不会再有人知道,它曾经磨砺过多少刀锋,成就过多少菜肴。
救灾也分轻重缓急,喜乐寺被人遗忘许久,直到六月下旬,才有人陆续前往。
我问他,张全在答应了吗?
张全在苦笑着摇头,说,我也不晓得。
从永宁转去文都,因为永宁的人员和物资越来越丰沛,不再需要过多的志愿者。
传来消息,山上有个村子受损严重,之前送去的药物和补给都被水泡了,还需再送一批。
废墟中时不时会出现些破碎的黑瓦,上面都雕着细致的龙纹,我们问李先生,他说喜乐寺很久之前也曾香火旺盛,这些便是痕迹。
老卢把手中那块磨刀石给我,脑袋后仰,双目紧闭,像个老僧一样。
沉默半晌,忽然又说,其实他说得对,人都死了,要个石头有什么用?
我们教过的孩子们会在那山野中长大,或许因为一座新的寺庙而有了更好的生活,只是当他们遇到这些石头的时候,纵使相逢应不识,不会再跪拜,也不会再说自己的愿望,只是一脚踏过。
一扇还算完整的门半掩着,轻轻一敲便开了,我眼前出现一副奇景。
临走又回头说,我们这里每天做饭,如果不嫌弃就过来吃吧。
小道上快步走下来个穿僧袍的人,四五十岁的样子,经人介绍,他是喜乐寺的住持。
李先生大概是有些不好意思,每次都说些抱歉的话,大意就是委屈各位了,但寺里确实不能动油腥。
入夜,忽有滴答声拍打我的帐篷外壁,朦胧之中狂风骤起,下了一个月以来最大的一场雨。
那些现世迥异的石形,原本也是一样的,不过是这世上最初的众生。
说完又叹了口气,大概是有些无奈,或是因为念及先辈,千百年传下来的东西竟在自己这里断了线,虽然也怪不得他。
接连好几天,老卢都抽空去找张全在,却没了踪影,很是懊恼。懊恼之中终于坦白了自己的算盘,说本想找他去北京,在自己的餐厅当厨子。
有了帐篷小学,这一片区域便有了根,周遭的小孩也都被大人送了过来,几岁到十几岁的孩子混坐一堂,志愿者们轮流作业,有力气的去寺庙帮忙捡瓦,需要休息的便留在帐篷小学给小孩上课。
张全在的家离永宁不远,在距离震中很近的一个村子。他给家里打电话打不通,甚至连一个认识的人也找不到,看着新闻里的画面,张全在哭了。
老卢对他竖起大拇指,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心里不是滋味,很想问他,佛和人,谁死得更多一些?却没能问出口。
谁知她却不肯走,只是问我们,你们山下是不是有米?我想吃米。
石相,似有万千,又似一以贯之。
嘬了一口烟,他说,再等等吧,这里没妈的人太多了。
或许是相遇过于巧妙,我一直以为张全在是个男主角一般的人物:爱刀,爱耍刀,生死攸关的时候捏了块磨刀石在手里,活下来遇见伯乐,带着这块磨刀石北上奋斗,终有所成就。
我们所在的聚居点已经颇具规模,风雨洗礼后虽然狼狈却也不至于混乱,于是我们收拾药物补给,打算上山。
几天后,又游荡回了那个市集。
我们刚刚搭好的新帐篷尽数倒下,砖石四散。好不容易修建的仓储室也被雨水泡了个透,人们穿着湿透的衣裤和鞋子,站在泥地中不知所措。
先有女娲炼石补天,剩两块,一块幻化成传世的红楼一梦,一块蹦出个孙行者乘云而去。
恰逢雨季,帐篷搭好后还需再铺上一层砖块,否则雨水会浸湿睡觉的地方。
回到聚居点,大家纷纷回到各自的帐篷休息,准备第二天的工作。唯有老卢,似乎还心念着那一锅水煮鱼,啧啧地回味着,在田坎上踱步。
我朝老卢努了努嘴,说,好像是他。
而我竟然吃过一次水煮鱼,后来说起这事,听者无不瞠目结舌。
一天,收工尚早,一帮人饥肠辘辘,便商量说外出走走,看看有没有好吃的。
石头塑成的佛像们一动不动,一声不响。那是佛,是石头,本应有的样子。
危房上还有些完整的瓦片,我们跟李先生说,我们抽空去帮你捡下来吧,以后如果要重建,有些老物件总是好的。
无奈之下,四处讨要了些厨具和一把钝刀,在一个破旧的市集卖起了盒饭。
空地清理完毕,恰逢某部队正在附近执行救灾任务,部队好心派出一个班来帮忙,一下午时间便用几根粗木和编织布搭出个帐篷小学,效率让我们脸红。
随后不知从哪里拿出几炷香,自己点了些,分了我三炷,去佛像前插上,说话的节奏忽然慢了下来。
只是那天之后再也耐不住,悄悄翻山绕过警戒线回了村子,看见自己的家被坍塌的山体掩埋,张全在瘫倒在地。
卖盒饭的见我们吃得香,也过来聊起天,听说我们是志愿者便说,你们也不容易,再给你们搞一锅水煮鱼吧。
卖盒饭的笑着说,姓张,张全在。
我去了一个小镇,名字很讽刺,叫“永宁”。
而他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自己说起来,我们这里人不多,死得还算少,伤得比较多。
穿了件干净的米色薄衫,头发还算齐整,脚上的布鞋已经湿透,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河边姓曹的小孩搬起石头与大象比重,小乌鸦闻声而来,又叼着碎石一颗一颗放入瓶中取水。
我们不好意思地问李先生,这废墟看来是不好处理了,还有些什么能帮忙的?
我在心里说,我走了,你保重。
断手的观音是否还能点化世人?没了耳朵的如来是否还能听闻心声?佛没了脚,是否还有人临时来抱一抱?人把佛救了出来,佛还能给人些什么?
他从妇科诊所里提出一个水桶,从桶里抓出条鱼,把鱼扔上案板,鲜活的鱼还张嘴试图呼吸,我们也张着嘴流下了口水。
老伯脸上露出一种诡异的表情,有些吓人。转头看着自家屋旁的山坡,又换回了低沉的声音。
一年后的夏天,我和那个在山边抽烟思念妈妈的东北小伙驾车回访了喜乐寺。
他说,过了两天,她们家的狗从我家后面爬上来了,被我看到了。
这场风雨是天地时节在宣告着盛夏将至,只是来得太不合时宜,人们措手不及。
1、荒冢
卖盒饭的边收拾案板边说,地震又震不死鱼,我今天早上去河里捞了两条。
一路走过,不少房屋已经倒塌,却也不敢问主人何在。有些人家的厕所垮了,便搭个小棚暂用,时间长了气味让人难忍。人吃的东西少,狗都在吃泥。
我有些愕然,问他,上次吃那么多才要了二十,不至于吧?
山路本就窄小,震后更是似有似无,据说有的人家地震时连带着土地从一座山头飞到了另一座山头,牛与人各摔一跤,起来便已经搬了家。这崎岖之中,两家人串门也像是翻山越岭,更别说要带着行李家当。
他从包里摸出块石头,正是那天吃水煮鱼时案板上放着的那块。
大家纷纷给同学们上了最后一节课,毕竟有了感情,心有不舍。
这让我们着实感到有些难堪。救灾的物资虽多,可似乎人们都忘记了米这回事,饼干牛奶饮料甚至扇子圆珠笔倒是一应俱全,唯独缺米。在山下的聚居点,十个人也只能喝一锅由一小把米和豇豆熬成的粥,极少的时候,能加上由一块小孩拳头大小的肉剁出的肉沫。
我们也明白,喜乐寺就算修好了也看不见什么利益,要人掏钱相助,比找人上房捡瓦困难得多。
卖了几日,恰好遇到几个志愿者,恰好捞了两条鱼,恰好有一把锋利的瑞士军刀,在命运有意无意的安排下,刀王张刀锋上的绝活,终于劫后重生。
他们的回答很实在,又似乎深具善意,只是说,没看见。
回程,我们轮流背着她前行,刘婆婆伏在我们背上一路感叹,这路真是不好走。
大殿的主梁折成了两段,横压在废墟之上,坍塌堆砌在一起的砖石瓦砾像是一座座小山丘,要清除它们,我们的力量实是杯水车薪。
我知道他要去找张全在,只是聚居点附近入夜并没有街灯,我把电筒给他,嘱咐他注意安全,便回去了。
他闭着眼说,咱们也没经历过他经历的这些,也不好怪他。
他虽入佛门,站姿却颇有英挺之风,说话也丝毫不是想象中的慢禅慢道,简单有力,全无拖泥带水。
似乎也不打算让我回答,自顾自地又说起来,然后嘛,你也晓得嘛,本来都不震了,刚刚站稳又开始晃,结果就听到“bong”的一声,声音之大,我都吓得坐到地上了。
老卢转头看着我,问我,你觉得这算是缘分吗?如果是的话,是有缘还是无缘呢?
案板边上摆着块石头,看形状是磨刀石,只是伤痕累累,不再光滑,想必已是磨不了刀了。
地震后一个月,失踪的已没了指望,死去的都被埋葬,活着的都不知所向。
破壁残垣之间,一片山脚下的田地是人们暂时聚居的地方,密密麻麻排满了帐篷。
从喜乐寺离开前,危房的瓦已经挑拣得差不多,一批新来的大学生志愿者也接过了我们的任务,将成为帐篷小学里学生们新的老师。
我也打算消消食,便陪他走了走。
可事实并非如此,真实的生活总是具体而细碎的,不像小说一样干净利落。
或因当日之感,由那天起,跪佛不拜佛。
又一年后,我在新闻上看到江南某佛教景点斥资数千万重建远在四川的喜乐寺。
说罢便陷入了沉默,站姿依旧英挺,却不动了,看着眼前的一排佛像,像是进入了传说中的禅定。
我不是佛教徒,却和很多人一样,对佛抱有诸多幻想。一度见佛便要一拜,祈求家人健康,祈求考试顺利,祈求爱情美满,祈求财源广进,反正这些愿望也没什么成本,万一佛祖显灵,那是占了大便宜。
眼前这不名的山上有座不名的寺,不名的寺里有些不名的僧,面对命运的洪荒之力,几句经文算不算得上安慰?几座残佛渡不渡得了世人?
再走近一些,看见一个男人躺在一张长板凳上,两手枕着头,胸口放着一块黑黝黝的东西,边上挂着个电筒。
老卢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我那馆子又不是金山银山,还得管他吃住,给不起那么多。
我想她心里也许又有了些安慰,或是儿子跑下了山,上不来了。
厚重的灰色云彩笼罩着它,竟也像是个巨大的冢。
我给他点上一根,他说,反正她觉得能回来就行嘛。
我走近一座断手观音,观音的面容虽已不完全平整,但依旧是那副属于观音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只是没了右手,一下子也想不起来右手本该是怎样的姿态。
我手上捏着三炷香,若不拜佛似乎有失尊重,于是还是点了香,跪在了蒲团上。
李先生指了指那座断手观音,又指了指其他两尊不太完整的佛像,说,这些都是侧殿的,大殿的已经挖不出来了。
他说,我就把那条狗逮回来,杀了,又扔回到山底下去了。
我暗自想,若是真去了,或许还是一段佳话。
他说,那天震了嘛,震得凶哦,地上裂了个缝,我老伴掉进去了。
中国人和西方人比起来,对教育的重视实在是高出太多,喜乐寺周边散落着几十户人家,大概是受到传统观念的影响,在这百废待兴的时候,最担心的竟然还是子女上学。听说我们要修建帐篷小学,每日都带着孩子来看看,甚至看得我们有些心慌,怕辜负了期望。
回到帐篷里,身心倦怠,很快就睡去。
老婆婆逢人便问,儿子是否回来了。
再出院,一身衣服是医院送的,张全在所剩的除了救他出来时裤兜里的一点点钱,只有那块磨刀石。
这一世,挪了位置,它又打算待多久呢?
寺里人说,李先生和基金会在发展方向上没能谈拢,重建便搁置下来。本想再找两家,谁知他年初查出来重病,回乡治病,再也没回来。
后来有人告诉我,他以前当过兵。
我强压着情绪问,然后呢?
磨刀石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落入了山崖之下。
抬头一看才发现,这半塌的楼以前还是个妇科诊所。一块白色的诊所的门牌半挂着,忽然让这本显苍凉的场景具备了一些苟且的喜感,大家笑了起来。
老伯忽然降低了声音,似乎是怕谁听见,强压着喉头对我说,后来刘太婆的娃儿找不到了,狗也找不到了,她一定要说她娃儿跑出去了没回来,石头底下压的是狗。刘太婆脑壳本身就是晃的(川语,意为“不清晰”),我们也说不动,就随她这样说了。
我感到一种廉价的绝望,廉价,因为我知道这段生活终有尽时,我还有可以回去的地方。绝望,因为这里的很多人并没有。
“冢”字何解?我想,家上本一石,石落家中,是为冢。
我猜测张全在大概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抓了块磨刀石,或许像溺水之人,随手抓根稻草便不放了,只不过恰好是块磨刀石,便有了更好的说辞。
次日清晨收拾行囊时,才终于看到老卢回来。
看到新闻,心里不是滋味,一方面我知道这间公司具备强大的商业能力,我丝毫不怀疑,在他们的运营下,喜乐寺终将重回辉煌。
卖盒饭的笑眯眯地看着我们,用浓重的四川普通话问,没得豆芽,用菜叶子替了,怎么样,还可以不?
而他并不像是在说笑,我们不由得食指大动,连声道谢。
等援建的新居落成,刘婆婆、老伯和四邻便都要搬家,山上的村子也终将荒废,被遗忘。
一日课毕,大家集合去寺里吃饭。
老伯跟着又说,吓人得很!就跟山在吃饭一样,开一下关一下,还喷些黑烟子出来,我抱了棵树,也是命大,树也没死,我也没死。
老卢径直走了过去,我本来也跟着,后来一想他们或许要谈到钱,便知趣地先走了。
老伯仔细地抽了几口烟,似乎是很久没有抽到了,品味了几秒钟,才缓缓地开始说话。
出于礼貌,谁也没有再问下去。
次日晨,我走出帐篷环顾四周,一片狼藉。
那块磨刀石大概会摔落在另一块石头上,再一拍两散,或许断成两截,散落在草丛或溪边。
同行的志愿者给我使了个眼色,我明白他的意思,退出屋子来。
我问他,你出来也有一个月了吧,打算多久回去?
老卢摇了摇头说,他要价太高了。
恍惚之中我好似看走了眼,把这单手的军礼看成了双手的合十。
可如今跪在这些落难的佛像前,我不知该拜些什么,或许是这些佛像不再庄严,不再金身华丽,让人无法再相信它们的法力,人都死了,要佛何用?你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保我?
文都的山里有座寺庙,叫喜乐寺,据说建于汉朝,是中国的第二座佛寺。当地人还说,唐僧西去时就曾在此落脚。
他很快就自己拿烟屁股再续上,接着说起来。
临走,她走到那块巨石旁,伸出手摸了一下,回头看着我们,似是在问,又似是在陈述,说,应该是弄不走了吧。
我们原本计划来帮助喜乐寺清理废墟,天亮进寺一看,显然是高估了自己。
他说,寺里还是要有佛,喜乐寺的佛,现在都在这里了。
背了些米上山,到老婆婆家,看到米她眼睛一亮,欢喜地拿出了擦干净的米缸。
我在寺里见过拄拐而行的居士,他们总是沉默,见到我们也只是简单地点点头,算是善意的招呼与感谢。
而担着沉甸甸的瓦片上山时,心里想着若是有一日重建,这些瓦片还能回去为喜乐寺遮风挡雨,又认定是值得的。
3、求佛
第一天,我与几个北方来的志愿者轮流铺砖,起了一手的水泡。
同行的志愿者拿出一把瑞士军刀,笑着问他,这也算吗?
收拾好行囊,我又去了那间小院,手中无香,也对着佛像跪下,算是与喜乐寺话别。
我以为我们的造访在一场暴雨后应该是有益的,可在他们看来似乎毫无兴趣,但又出于礼貌强打精神应付。我们带来的这些东西也好像是可有可无的,喝脏水与喝牛奶一样,有没有防雨布一样,有没有酒精消毒一样,吃药与不吃药也一样,昨天回不去了,今天、明天,都一样。
他说,结果我跑过去一看,那家家里面就坐了个石头,石头底下还冒了点血出来。
我们想接她下山,却还是没见到她儿子,问起来,她还是有些迟钝地说,儿子出去了,还没回来。
部队还有别的任务,搭完了便走,我远远看见山腰上的李先生,一身僧袍,挺拔地站在风中。
我有些不忿地对老卢说,这人看着还挺老实,怎么想钱想这么疯。
毕竟,对着一块石头说话,石头一定是听不见的。
科学告诉我们,世间所有坠落的石头都会划出这样匀称的线条,不同的只是坠落之后的事情。
连人带石一起送去了成都的医院,查出身上几处骨折,住院治疗,一住就一个多月。
很快便被人发现,架出警戒线来,浑身消毒后赶走。
离开永宁前的最后一晚,大家对这片土地有了感情,默默散着步,我与老卢同行,也不知他是不是有意,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个荒废的市集。
临走,我看着眼前那座被无数石头堆砌成的大山,那里曾经有家,有生活,有悲喜哭笑。
我在永宁住了近二十天,后来去了绵竹市的文都镇。
说罢用嘴叼着烟头努了努,指向不远处的山路,地上有条不大的裂缝,令人颤抖。
远处隐隐传来婴儿的啼哭,在这令人颤栗的夜里,他是唯一出声抗议的人。
老伯说“bong”的时候,一口烟正好吐了出来,在我眼前散开,有些辣眼。
雨势渐大,我还是醒了,躺在一张防潮垫上,小帐篷被吹弯了腰,外壁被吹得几乎就要贴到帐篷之中我的脸。那好像是命运在调戏似的抚摸着我,说不清是否下一秒便要将我吞噬。我怕了,侧过身,继续尝试睡去。
身后忽然有人说话,回头一看,是李先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我问他,这石头他送你了?
十分钟时间里,我们从嬉笑欢谈看到瞠目结舌。
盲目地对着佛像拜了三拜,我脑海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对佛说。
风雨在背上呼啸,大地的震动已分不清是因为雷声或余震,闪电在帐篷上勾勒出远山的轮廓。我想此刻所有人都已经醒了,却只是默默忍受着。
又搭了几天帐篷,竟然真的有某个企业的食堂前来支援,大家吃上了好饭菜,也有了米。
同行的志愿者里有一位是餐厅老板,叫老卢,他眼睛瞪得像铜铃,悄悄嘟囔了一句,我家厨子拿德国双立人都干不了这个。
老伯说,我看石头那么大,还以为他们家全部被压死了,结果刘太婆还命好,没啥子事情。
离聚居点一公里多的地方本有个市集,无奈震后萧索,只剩密集的破败楼房能依稀看见人们曾经的生活。
回想上一世,它在山顶一待或许就是千万年,是否也曾守着个未见天日的秘密。
又问,就你自己?
听见此话我们都惊呆了,在这连豆腐都成了稀缺物品的时候,竟还有人能做一锅水煮鱼。
原来佛与人一样,众生皆佛,佛亦是众生。
他叼着烟,指着不远处老婆婆的房子,讲话的语气就好像这事情就发生在昨天。
老伯倒是不急,手指揉捏着烟仔细端详起来,叹道,小伙子你这个烟好哦,黄鹤楼,好多钱?
我也忍不住点了支烟,老伯又伸出手,我干脆把整盒烟都给了他。
长板凳一侧的凳腿已经没了,用几块砖垫着,略有些倾斜,他似乎也不在意。
聊起最后一节课的内容,竟然惊人的相似,不论是销售讲师还是棋手,不论是广告策划还是餐厅老板,几乎都只讲了同样的一个主题:自立,自强。
老婆婆走路已经不太灵活,这房子显然也不宜居住,我们私下商量,问她,要不要和儿子一起下山。
山前有条河,不算宽,但雨后水流很大,桥已经断了,难以穿行。好在遇见一台正在作业的挖掘机,得知我们上山,便用一只大铁爪盛着我们过河。
张全在又跑回镇上去找餐厅里的朋友,废墟之上全是挖掘的痕迹,一个也没有找到。
我没想过他会以这样的故事开头,想要出声安慰,却如鲠在喉。
在这里,关于失去和死亡的对话每天都在上演,学会不做反应,才很勉强的算是尊重。
平复情绪,回屋,我对刘婆婆说,这样,我们先背你下去,下面住得舒服一些,你儿子回来了我们再把他叫下来。
在永宁期间,很多人都吃不上像样的饭菜,有一碗带肉沫的粥便可算是丰盛。
可是,揭开它,真的好吗。
几个志愿者虽然谁也不是巨富,可毕竟也不曾因为稀缺而馋过米,无奈离去,心有不忍。回程路上我们决定,等有米了再来给各家送一趟,顺便跟老婆婆的儿子说说,接下山来住。
我们问老婆婆,家里人呢?她大概头脑已有些迟缓,想了想才说,就自己和儿子,儿子出去了,一会回来。
绕行至附近的邻居,我问一个老伯,那家老婆婆的儿子去哪里了,多久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