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苏小姐。
我正过脸,对着苏小姐,苏小姐的模样和游戏里一样,穿着黑衬衫,黑皮裤,透过VR透镜,她的影像以及咖啡杯的影像传送到身边,只有我看得见。
我睁开眼睛,从安可昂星回到地球,如果没有她出手相助,或许我永远也不可能完成《晕轮》在安可昂星的场景。我的视网膜上植入了虚拟现实眼镜,我们称之为VR透镜。无须借助屏幕、头盔或者眼镜,只需要一副可以在房间里上蹿下跳的血肉之躯,我就可以接入游戏。
苏小姐坐在我身边,窗外,白云滚动。
我端详着她,她有着大大的眼睛,细而尖的鼻子,嘴唇有着悠长的弧度。“我当然知道要打心脏。”我说,“我读过安可昂星指南,心脏部位在脚踝的九点钟方向。”
我看见苏小姐的眼眸耷拉了下去,她的身体蜷缩起来,像一只受惊的猫。“生活不是拍电影,”苏小姐说,“不是北京遇上西雅图。”
大眼睛,尖鼻子,长而弯的嘴唇,黑色套头卫衣,白皙的双手交叠,悬在烛火上方。烛边的玛格丽特酒杯空空如也,仅剩下杯子边缘的一圈细密盐粒。
“要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笑起来,然后夹走了其实只属于我的鸡腿。
我的手向外轻挥,苏小姐的视野迅速淡出,重新收缩为六寸大小,仿佛一张悬浮在半空的卡片,与此同时,真实的场景迅速切入,我再次回到了上海的星巴克。我的食指在眼前虚点了一下,视线里,出现了一枚箭头光标;我眨了两下眼睛,光标变成了一个十字星,然后又变成一个三寸见方的虚拟橡皮擦。一条条淡灰色的虚线爬入视线,然后圈住了事物的轮廓,桌椅、沙发、吧台、窃窃私语的女人、蹙眉沉思的大叔……
两千米,一千米,五百米……
苏小姐牵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微向内收,手指微屈,在我们彼此的视线里,我们十指相扣,彼此握住了空虚。我的手指微微发颤,指间的空气似要沸腾,摩挲并刺痛着我的皮肤。
3
“我们每天都在一起吃饭啊。”
切片,腌制,勾兑,翻炒,苏小姐动作麻利;我学着苏小姐的做法,按部就班。三杯鸡、豉汁排骨、杏鲍菇清炒胡萝卜,各自三盘,摆放在餐桌上,我这才发现,就连装盘的容器,苏小姐都与我保持一致——三个貌不惊人的陶瓷盘,素白,没有花色。
我认识苏小姐只有三周,而我的回忆,历时三天。回忆迟缓而又艰难,像放慢五倍速的画面,充斥着迟滞与定格,间或空白,或者一片漆黑。我拜托朋友,朋友拜托朋友的朋友,勉强得知了意料之中的事实:她在东京认识了她的男友,谈了将近两年半,打算明年读完大学后回国结婚。
没有误差,每一个完整的事物,都被一条独立的虚线所包围;VR系统识别出环境元素,我要做的只是如消消乐般,将我不想看到的元素点击清除。点击,消失;再点击,再消失。我清除掉视线里所有人的影像,与之一同被消除的是他们的声音,在被VR透镜消除的同时,他们的声音也被我耳道内的微型耳麦所过滤。
我的电磁脉冲枪只剩下不到2%的能量,这些能量根本不足以射穿对面怪胎那荆棘密布的表皮。怪胎是安可昂星球的土著,它们的头颅庞大异常,大概是五个我的身体那么大,倒三角形,五官以极其宽广的间距稀疏地分布在这个硕大无朋的头颅上,头颅以下,没有身体,与之相连的,只有极细小的下肢——我食指那么长,我小指那么粗。
“不客气。”她收起钨钢枪,转过身,渐行渐远,“绝大多数菜鸟,看到大头怪张嘴的时候就吓尿了;你是我见过唯一一个,眼看着喉咙被咬穿都不退出的菜鸟。”
我再次遇到苏小姐是在东京之行的第二年,在上海一家安静的酒吧。那天是朋友生日聚会的尾声,没喝透的我们再约一顿酒,酒过三巡,我出去买一包烟,在座椅之间穿行的时候,我看到角落里一个熟悉的身影——
“老司机带得好。”我笑着说,望向窗外。
当她的“命”字刚刚出口的时候,一头死亡黑鹰正向她飞速逼近,如尖刺般的喙正刺向她的后脑勺。我抬手一枪,黑鹰坠落在距离她大约20公分远的地方。“两清了,”我说,“不过,还要谢谢你。”
“第一次这样聊天。”我左手蹭着裤腿,“虚拟现实什么的,我也就玩玩游戏……看看片吧。”
“要相信自己的眼睛。”苏小姐说,她抬起头,望向窗外,眼眸耷拉下去:“我们这边,下雨了。”
这是奇妙的一餐,贯穿着一种奇妙的处境,当两盘身处异地的食物重叠在一起,就无法确定真正属于你的是哪一份。刚开始,会迷惑、会扑空,但当自己熟悉了这一切,就能在筷子刚刚接触到虚拟影像的刹那将之抽离;我们的筷子快速起落,直到每一只盘子都空空如也。苏小姐的肘部搁在桌子上,双臂内扣,瞪大眼睛:“这才叫一起吃饭呢。”
我垂下手,掖了掖被角;在我失眠的这一个多小时里,这是我第七次重复这个动作。我伸出拇指,向下弯曲,连续两次,就能关闭VR透镜;就在此时,苏小姐的头像忽然跳动,眼前跳出一个对话窗口——苏小姐请求与您连线……确认OR取消
都是三百米的路,肩并肩步行,五分钟。我时常看见苏小姐穿透过路人的身体,而我也不止一次被东京的汽车轧过,毫发无伤。在人声鼎沸的餐厅和食堂,我们坐在一起吃饭,她的每一餐都有可乐饼。
“你吃你的,我吃我的,”苏小姐说,“才不叫一起吃饭呢。”
是我切断了和苏小姐的连线。
我乘坐的飞机提供WIFI,为此我的机票要贵三分之一。我向苏小姐传输的影像并不完全真实,我动了一个小小的手脚,来自于一个安装在VR透镜上的小小应用——在苏小姐的视线中,我翻动着报表,眼神专注;然而实际上我只是在翻看杂志,用来消磨掉将近三个小时的飞行时间。
偌大的咖啡馆,除我的影像坐在窗边,没有其他人,但不冷清;许多只猫在咖啡馆里嬉戏、睡觉、大吃大喝,为所欲为。一只匍匐在茶几上睡觉的黑猫忽然动作,旋转、跳跃,它闭着眼,穿过我的身体,然后落在了另一张咖啡椅上。
她屏蔽了所有人,然后开启了VR透镜,现在,她正在和透镜中的人聊天。我看着她伸出手,在虚空中握了一握,轻盈的声音穿透昏黄的光晕,于是声音就挟裹着光芒——
1
我没有逗留,买了当夜的机票,连夜回国。
“明天见。”我说,同样满嘴泡沫。
飞机餐摆在我的小桌板上,我摇了摇头。“今天太忙了,”我抓起杂志,一通狂翻,“你吃吧。”
苏小姐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这个扎着双马尾、穿着战斗束装的女人以极快的速度插入到我和安可昂星人之间,像怪胎的下肢射出两发钨钢子弹,然后斜身而出,贴地做了一个眼花缭乱的转体,同时向另外三个安可昂星人的下肢射出六束激光射线。
两只盘子靠拢,两盘三杯鸡重合在一起,影像重叠,就像是一盘;我们如法炮制,六只盘子变成了三盘,桌上,三个菜,两荤一素。
“我口味重。”盐粒穿过她的手,义无反顾地往下落。
现在是十一点半,我已经在床上干躺了一个多小时,脑海里萦绕着固执的幻觉,好像苏小姐就在身边。打开VR透镜,眼前出现了一列联系人列表,光标固定在苏小姐的头像上;只要我弯曲食指的第二关节,我就能向苏小姐发起连线——
眼前山一般的安可昂星人缓缓倒下,接着,另外三个也接连躺倒,再没有任何动作,宣告死亡。“它们的心脏在脚上,”她说,“记清楚了,菜鸟。”
“你为什么总是偏着头?”苏小姐歪着头问我,“是不是,怕被人看见?”
“啧啧,居然废寝忘食。”苏小姐背起双肩包向前走,她的影像穿越了一排又一排的座位。一动一静,VR透镜无法进行速率同步,我目送着苏小姐跨入飞机的操控室,消失在了视线之外。
我瞥了一眼苏小姐的视野窗口,窗外烟雨蒙蒙,我伸出食中二指,靠拢,再分开,剪刀手开合了两下,视野里的光标变成了一把剪刀。我面向窗外,食指在虚空之中小心地移动,剪切了一轮夕阳,和夕阳下层叠渐变的暮光。
“逛街?”我愣了一愣,“去……去银座?”
“但是你打不中,”她的嘴角现在有着放肆的弯曲,“别嘴硬,菜鸟,你欠我一条命。”
我的的前方是湍流不息的人群,高低起伏,仿佛流动的丘陵,我的视线在其上此起彼落。我想要大声呼叫苏小姐的名字,以声音劈开前方的混沌人流。像是有一团火要自咽喉涌出,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我的喉结有着艰涩的滚动,呐喊潜伏在喉咙深处,震耳欲聋。
“万事俱备——”苏小姐抓起菜刀,居然舞出个刀花:“走你!”
2
“我们一起吃饭吧。”苏小姐说,她站在厨房边上,系着围裙。
我的生活里多了苏小姐。或者说,苏小姐的生活里,闯进来一个我。
我看见苏小姐扬起了眉毛,喜悦在她脸上一闪而逝。她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筷,三个盘子重又变成了六个。八点半,苏小姐抓起牙刷,泡沫溢出了嘴角:“呐,明天见。”
“看你想看的,”苏小姐说,“你也试试。”
它们四肢短小,但是奔跑的速度极快,疾速冲近的怪胎,仿佛一座朝我迅速压过来的山。我看到突兀的白色牙齿,每一颗都是一把长达五公分的刀刃,距离我的喉咙,已经近在咫尺。
4
“你果然没睡啊。”
我的手颓然垂落,和苏小姐的身体融为一体。“亲爱的,这都不重要。”苏小姐勉力微笑,她的脸上还残留着一抹酡红:
司机点了点头,然后又说了一大通我完全不懂的话。苏小姐已经在去新宿的地铁上,抱着双肩包坐在我身边。我定位苏小姐的位置,她在地图上显示为一枚白色的光标;半小时后,她抵达伊势丹百货,逛了才二十多分钟,然后撇进了旁边的一条商业街。
“重要的,是相信你的眼睛。”
我们之间不到五米,中间隔着三个步履匆匆的行人。风吹起了她的裙摆,一袭碎花泛起涟漪,涟漪的边缘没入我的身体。前方,苏小姐突然止步,于是身边的苏小姐,就距离我一步之遥。
“明天见。”
“上海?”我转身,两枪崩掉一个塔普斯兽人,“真巧,我也是。”话音未落,从我的十点方向,莫尔兹怪的长角插入了我的咽喉。
5
到办公室,VR透镜自动剔除坐在隔壁格子间的罗唣女人,同时,苏小姐的影像取而代之。教材和笔记本摊在办公室的桌面上,苏小姐紧盯前方,时而低头,奋笔疾书。
我眼神游弋,目光焦灼,苏小姐狐疑地看着我,我与苏小姐的视线在空中相接。惊惶掠过我的面部,我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当意识到自己笑得比哭还难看的时候,转而又归于造作的平静。我表情的一波三折显然生动得可笑,苏小姐扑哧笑出声来,同时把头转向正面。我看到笑容在各个角度连贯而不停歇地呈现,她上扬的嘴角,在空间里画出一条惊叹的曲线。
身边的苏小姐和我步行在新宿的街道,她的目光不时投在我身上,嘴角牵起隐秘的笑容。我尽力掩盖行色匆匆的模样,但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脸部的潮红;我的余光瞥向漂浮在视线前的导航窗口,现在,苏小姐正在相向而来——
6
“明天见。”
没有任何感觉,只是眼前多了一个窗口,提示角色死亡,即将退出游戏。
眼前跳出一个进度条,显示正在传送。苏小姐的视野窗口上,风雨停歇,暮色四合。“相当自觉。”苏小姐莞尔,“你学得很快,菜鸟。”
“你是只知道个银座吧,菜鸟。”苏小姐斜睨了我一眼,“去新宿啦,伊势丹百货,买点化妆品。”
鬼使神差般地,我向她走近,皮靴踩在地上发出清晰的声响。我在她对面坐下,双手托着下巴,与她的视线在正面相接。嗨,我说,好久不见。
“听着,菜鸟。”她的目光里有着无可置疑的决绝,“你来了,我也不会见你。”
她站在我身边,抿嘴而笑,左手短剑翻飞,右手握向我慢慢垂落的手:“我姓苏,就叫我苏小姐吧。”
“我要见你。”我说。
“看片?爱情动作片?”苏小姐若有所思地托着头。
两百米,一百米,五十米……
苏小姐传送了她的视野,她的灶台上,摆着料酒、生抽、蚝油、豆豉……都是常见的调味,有着和我家相同的摆法。苏小姐转身,打开小冰箱,冰箱上下的夹层里,是生鲜的蔬菜、鸡肉、排骨还有一瓶老干妈。“我的舍友去了北海道,”苏小姐说,“厨房是我一个人的天下啦。”
我进步很快,很快就能与她并肩作战,我擅长使用光剑和射线突刺,弥补了她近战能力的不足。我们历经5个星系,32颗星球,在东亚B21区成了小有名气的玩家。是这几个月来的第一次,我第一次问了一个和游戏无关的问题:“你在日本?”信息窗口显示她在东京,“工作,还是念书?”
我呆呆地望着苏小姐,她的嘴唇在夜色里闪光,圆润的肩膀触手可及。我探过身子,苏小姐没有避让,相隔千里,我们亲吻在一起,而苏小姐的被褥,正自胸膛一点点滑落。
我打车前往东京大学。现在是东京时间两点半,我最晚也能在四点抵达,苏小姐四点半下课,我有足够的时间在苏小姐回公寓的路上与之相遇。我坐上出租车,没过几分钟,苏小姐对我说:
蔬菜、鸡肉、排骨……这些都是我积存的食材,苏小姐应该是照着买了一份。她把一整个灶台的影像传送了过来,右侧紧挨着我家灶台,剩下三分之二灶台与我的冰箱重合,然后穿墙而过,延伸入客厅。我调出橡皮擦,擦除掉冰箱、墙壁还有客厅里的沙发,末了,把自家灶台传送给苏小姐,礼尚往来。
现在是中午十一点,苏小姐离开教室,我看见她的身影站了起来,手轻拍向我的肩膀:“菜鸟,吃饭啦。”
这是一个短暂的瞬间,却在我的记忆里被无限拉长。我听见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有着陶瓷相互敲击的清脆,还有金属相击的余响,在喧嚣的街头,无比清晰。前方,苏小姐陡然加快了脚步,而身后的苏小姐也就迅速弥补了先前落下的距离,我与苏小姐擦肩而过,就在这一瞬间,前后两个苏小姐重叠在一起,然后同时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
我看着她一脸严肃,忍俊不禁:“以后就都在一起吃饭吧。”
起床,洗漱,穿戴,骑车上班,与苏小姐的VR透镜保持连线。苏小姐出现在身边,骑着越野山地车。苏小姐的速度比我快,却始终在我身边,VR透镜自动同步了我们之间的速率,我们总能同时到达彼此的终点。
有时候,苏小姐会和邻座的同学说话,她屏蔽了自己的声音,我只能看见她的嘴唇一张一合。有时候,我看见苏小姐在办公室里走动,那时候一般是在课间,她站起身活络一下筋骨。东京时间十二点,苏小姐结束了一天的课,步行去学生食堂,那时候正是北京时间十一点,我也动身到对面的商业广场吃午餐。
我长时间做着同一个梦,梦境简单得近乎纯粹。一前一后相向而行的苏小姐重合在一起,然后各自跨过彼此的身躯,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远方——
我们面前,各自一碗米饭。“开动啦。”苏小姐说,她的筷子伸入碗中,夹了一块鸡腿,我看见筷子的边缘快速没入了鸡肉,苏小姐夹了个空。
有时,苏小姐会向我传送她的视野,我看见自己坐在东京大学的课堂,以一个奇怪的姿势靠在座椅上,在笔记本上按键如飞。在不太忙的时候,我会进入苏小姐的视野,在一阵眩晕之后,和苏小姐一起坐在课堂上,盯着络腮胡子教授摆弄着小白鼠标本。
三十米,二十米,十米……
我把她添加到好友名单,在她上线的时候,追踪到她所在的位置,然后跟在她后面大杀四方。“老司机带我。”我说。她不说话,抬手一枪,射穿了一条正向我蠕动而来的沙丘蠕虫。
我愣住,十指僵直,又过了片刻,点击,确认。
然后在苏小姐焦灼的呼喊声中,没有回头。
我的手举到眼前,然后向内轻挥,画面飞速靠近,将我的视野取而代之,有一瞬间感觉天旋地转,睁开眼睛,仿佛经历了一次穿越:现在,我就置身于东京的这个猫主题咖啡馆,坐在一张设计成猫爪模样的咖啡椅上,苏小姐坐在对面,身边喵星人环绕。
“不。”
话音未落,VR连线断开。
“我姓苏,叫我苏小姐吧。”
苏小姐出现在我身边,她躺在席梦思床上,灯光昏黄,被子覆盖胸口及以下。
两个小时后,我下飞机。“你去哪儿?”苏小姐问我。“去见客户,”我说,“最近真是要忙疯啦。”
“世界终于清静了。”我看着空空荡荡的桌椅沙发,觉得还不过过瘾,食指在虚空之中再度点击。现在,整个空间里,只剩下一张茶几,两张椅子,两个人。
“我明天就买机票。”
窗外,烟雨蒙蒙。
她表情略有些严肃,而后抿着嘴笑。我这才发现,她看似盯着我的脸,但目光并没有明确的聚焦,像是穿过我的身体,最终落在了一个我无法理解的位置,刹那间,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苏小姐四点半下课,北京时间是三点半,她通常会在教室自修两个小时,然后和我同行。晚饭苏小姐会自己做,或者叫外卖,而当我做饭的时候,她就会指手画脚。“盐放太多啦,菜鸟!”苏小姐的手盖住调味瓶的瓶口。
苏小姐抿了一口咖啡,她的食指在面前的虚空中扫过,像是在轻拂眼前一块不存在的屏幕。一块六寸左右的画面在我视线前方凭空出现,呈现出苏小姐的视野:
“东京大学,”她的霰弹枪命中一片雷鸟,“家在上海。”
我知道,苏小姐总是这般任性。玩《晕轮》的时候,说好去泰坦星杀兽人,她却会一声不吭跃迁到端点星。我下车的时候苏小姐已经转过了至少3个弯角,以伊势丹百货的外墙为背景,地图上的白色光标正在快速移动,我确定了东西南北,深吸一口气,迈开脚步。
系统调整了座椅高度、距离茶几尺度等环境变量,苏小姐坐在对面,握住咖啡杯,从视觉的角度看,和她本尊坐在我面前别无二致。我窝在咖啡馆最角落的位置,手托下巴,脸对窗户,尽可能掩饰自己正在自言自语。
苏小姐的影像消失,没有延迟。
晚上我们打游戏,《晕轮》,或者是《超级玛丽》。东京时间的九点半,也就是北京时间的八点半,苏小姐雷打不动地拿起牙刷。“晚安,菜鸟。”苏小姐满嘴泡沫站在我身边:
我笑起来,笑声爽朗。我感受到邻座的侧目,他们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神经病。“很好,”我收敛笑容,“我成功引起了路人的注意。”
苏小姐的身边,一个高大的男人搭着她的肩膀,正以相当熟稔的姿态,在行走间吻向苏小姐的面颊。
苏小姐出现的时候,我即将被外星怪物吃掉,或者说,正在。
我搓着双手,手心冒汗。苏小姐很快就会离开教室,而我不可能在学校的必经之路等她。我伸出右手,五指按向虚空,呼出一列app,选择地图,眼前浮现出东京的地图视窗,查找到新宿伊势丹百货的地点,调出字典,耳机里播放“新宿伊势丹”的日语发音,然后我用捉襟见肘的日语告诉司机我的新目的地。
你为什么不删除他们?
“我今天打算翘一节课,溜出去逛街。”
不只一个安可昂星人,而是四个,前后左右,挡住了我所有的去路。我向正对面的安可昂星人接连开了三枪,蓝绿色的光束击中怪物的表皮,效果拔群——原本缓缓挪动步伐的怪胎,现在正加速朝我冲来。
我请了三天的假,搭上了飞往东京的飞机,没有告诉苏小姐。我屏蔽了身边的乘客,让苏小姐坐在我身边;她课本的绝大部分都落在桌板的范围之外,其中一本甚至直接悬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