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意外地凝重起来。
你点好菜后,要了一瓶我爱喝的花田巷子。凉菜上完,我们便一人一口,小酌起来。这年头,同学聚餐吹啤酒瓶,夜店开趴灌威士忌,喝的都是人情,吐的都是孤独。要能找一个说得上话的人,细细体会一口酒的气息,还真是难上加难。
服务员摇摇头,“不好意思,先生,杯子都是常温的。”
今年和你分别后没两个月,我又遭遇了事业上的低谷,再加上长期单身的境况,整个人浑浑噩噩,夜夜失眠。是的,我骗了你很久,让你一直误认为我还在热恋中。
确实,最初我和你一样,微信置顶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你,另一个是换来换去的男友。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对恋爱这件事失去了兴趣,那些一眼就能望到底、说三四句话就接不下去的人,总是让我扫兴。
我盯着你的大背头,一句话也说不出。
“然后我说,对啊,就像小狗吃屎。”
“一般小女孩都是这么撒娇的。”你用一个过来人的口吻,感叹着。
很久以来,每到深夜,我就开始玩一个叫找不同的手机小游戏。有趣的是,这个小游戏里的照片并非在细节上有差异,而是一眼看上去,就根本没联系。不同的风景,不同的时间,不同的色调,我却不厌其烦地对比、分析、推测,每个角落都响着嗅鼻子的声音。
“那天下午啊,我开车带她到郊区的公园。枫叶正红,我们就在林间散步。认识有段时间了,但她还处在试探的阶段,又冷又不屑,其实心里紧张得不行。哎,既然如此还废话什么呢,直接找棵树,推上去就强吻。吻也不吻嘴,没创意,得吻脖子。”
“不知道哪家酒店好时,就选连锁。”你冲我耸耸肩,露出招牌式的贱笑。
等服务员离开,我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要冰的?”
几分钟后,我也改了签名:渣男的最高境界,是他离开你后仍不觉得渣。
当然,我冷眼旁观后,也会一语戳破这种渣男本质:
这时你已恢复不动声色的冷静,笑眯眯地看我。
一溜油滑的眼神扫过来,同时伴着不慌不忙的声音:“彼此彼此,绿茶妹。”
“巴不得你早点走。”我白了你一眼。
我陷在沙发里,没有接过话头,而是试探性地问:“你说,我们要是最初见面,不暴露最真实的样子,伪装一下,虚假一点,是不是现在,可能就在一起了?”
你有点愣住了,但又很聪明地领悟到其中的内涵:“也许吧,可是,我不希望失去你。”
“这装修又像咖啡馆,又像酒吧,书架上还摆着很多书。我想你是喜欢的。”说完你就垂下头,认真地翻起菜单。
那一刻的你满面春风,我在你脸上,看到了一名职业老司机熟练而深刻的优越感。你很迷恋那种,掌控他人的权力。在你面前,年轻姑娘通常掩饰不住表情,只因你的一句话,脸色就会在两秒内暗落又亮起。用言语来毁灭她们再拯救的戏码,你也玩得乐此不疲。
渣男啊。
“我扛不住了。”
“嗯?怎么没跟我汇报?下次当面检讨!我先陪她了。晚安。”
“因为有脑子的姑娘,就是我的回春药。”说完你还假装无辜,抿着嘴唇冲我眨眼。
“屁!说白了就是种马,拔腿无情。”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索性全要了。”
渣男啊。
“强攻好理解,什么叫惊喜?”
不过,你很少有被难住的时候,回答总是违背预期又无懈可击:
“见我之前要吃降压药啊!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这孩子,怎么还这么不长记性呢……”你走出旋转门,一边招手拦出租,一边自言自语。
“真的吗?”
“你一直咳,要养养胃。”你打断我,风轻云淡地嚼一块肉。
那些看起来无所不能的小开啊,永远把个头最大的虾夹到自己碗里,两人并撑一把伞却只怕淋坏皮衣,打电话也要挑时间看心情。对他们而言,女孩不过是附属品,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这种宠溺的行为,不能单纯从财力的角度来解释。毕竟小开们会带着美女,进出更高档的餐饮场所。但表面风光,背地里的委屈又怎能说出口?
“成了啊。”你扬扬眉毛,“女孩越高冷,手段就要越低俗。正反相克,以毒攻毒,就是这个理。”
“她啊,很高傲的,板着一副脸,爱理不理的样子。遇到这种女孩,先确定对方不讨厌自己。要知道,她只是碍于面子不敢表现好感。在这个前提下,少扯些有的没的,直接强攻,外加惊喜。”
“我到你这了。”
“哎,太熟悉也没什么意思。”你皱皱眉头,又猛然意识到什么,“你感冒了?”
我最不愿意面对的事实,还是被残忍地剥开了。是啊,这世间肉体好找,精神难求。可一旦确立了稳定的关系,随之而来的诺言、责任、琐碎,就会牢牢束缚住自由,让一切乏味又烦人。曾经共享,又分外难得的志趣,也会被锅碗瓢盆通通消磨。
你脸色猛地一亮,那种幸灾乐祸又洋洋得意的偷笑,已经先一步逃了出来。
你没有再看我,只是把服务员叫到桌前:“给我一罐可乐。”
深夜,我在被窝里扒拉着手机时,一条微信弹了出来。我的手不自主抖了一下,迅速地回复:“对啊,你呢?又搞定一个?”
“最终,我们还是会选择无趣却可控的连锁店,站在那些树洞酒店、水下酒店外望而却步,不是吗?”你看着我。
而你撩妹的关键技巧之一,便是尊重,以及比对方想要的再多给一点。
当我的笑容蔓延开,你又语气一落,“还是一块大肥肉。”
更气人的是,被玩弄的女孩嘴上一个劲地骂你,但心里却有种到位的舒服,恨不得再被玩上一番,虐上几次。
你从头到尾地打量,露出很惊讶的样子:“哇……”
我大脑一片空白,除了你脸部鲜明的轮廓线。
我和你一年见一次,什么也不干,就是找个地方,没日没夜地聊上几天。平日里,我们基本不怎么联络。只有发生大事时,才简单地通告一下对方。我们喜欢的方式,是积攒好足够的新鲜和有趣,在漫长期待后,拖上这一年来见底的人生,火烧火,硬碰硬,扒开彼此最黑暗、也最柔软的地方。
“啊?我听不清!”
也不顾什么形象,我直接用手,就抹掉一把鼻涕。
“为什么和她分了?”不知怎么,我现在的表情特别不自然。
“再然后呢?她扇你耳光,把你拉黑?”
“就像所有俗套的爱情故事那样,你不是最懂……”看到我的脸,你笑到一半又停止了。
走了一会,你指着眼前的本帮菜馆,问我这家怎么样,我点了点头。进门坐下来,趁服务员拿菜单的空当,你漫不经心地扫视店里的环境:
望而却步,到底是一件痛心的好事。
繁华的商圈地带,随处是美食店。两人也没个计划,就一路晃悠着。这天,你还是那身打扮,衬衫牛仔裤,加上舒适的跑鞋。不仔细看还以为你在学校念书,其实早已是三十出头的人了。我曾经嘲笑你装嫩,当然你照例滑头,满嘴跑火车:
“又在玩找不同的小游戏?”
“啊?信号不好!”
听这炫耀的口气,连猜的必要都没有了。我深吸一口气,继续回复:“就是半个月前你说过的那个女孩吗?”
我板起脸要打你,你一把挡住,收住大笑又严肃起来:“假设生活是一碗白米饭,那你就是一块肉。如果一上来就吃那块肉,我也吃不下饭。如果把肉藏在碗底,我会有足够的毅力,足够的信念去干掉这碗饭。”
“你的男友呢?”你不依不饶。
“为什么不是我吃饭,你当肉呢?”我转移重点,反击一句。
“对啊,人间太可怕,我救你去地狱。”
因为唯一相同的,只是照片里的你。谈了新女友、以为我真的在漫画里找不同的你。
我愣住了,你继续说着:“要是没了肉,我连一口都吃不下。你说,这肉重不重要?你要不要当这块肉?”
女孩想要一只包,就给她买两只。想要你空出一个完整的周末,你就再附送一个周五的晚上。这多出来的一点其实要不了多少成本,但在实际收益中,却会翻上几番。可以说是从生意场上遗留下的习惯,不给客户太多商量的机会,又一下洞悉人心,戳中死穴。
“因为秀色可餐,我长得丑。”
“刚下飞机。”
我嘴里的咖啡差点喷出来,但也在意料之中。要知道浓缩你的爱情剧本,到最后无非只剩两个字——反转,反转,还是反转。
比如一个简简单单的小事情,你都能瞬间击碎少女心,甚至熟女心。想起有次聊完天,你送我回家。走到小区门口时,你忽然一摸脑袋:“哎呀,我去买点蛋糕,今天光顾着聊,你都没怎么吃东西。”我推辞说不行啊,这么晚吃肯定要发胖。话音还没落地,你已经走向唯一开门的咖啡店。
“哎呀,好好的,怎么这么严肃。换个聊!”我其实很想说,我也不愿失去你。
所以说钱和钱,到底是有温度之差、高低之分的。有些小开砸千金也追不来的女孩,你用一百多块的蛋糕,就能轻易得手。
“没啊,见你太激动。走吧,去吃饭。”我慌张地低头,不想流露出太多情绪。
后来我取消了你的置顶,又开启消息免打扰,屏蔽朋友圈。我尽可能想忘掉你,因为不希望那些怨气和绝望,负面的絮絮叨叨,来破坏这份干净的友谊。但也找不到其他可以说话的人,再后来,我就迷恋上找不同的小游戏。
“啊?你说什么?”
说白了,就是在遵从喜新厌旧的本能下,再求个长久。
话音刚落,我又扯出一个尴尬的笑:“想什么呢,我开玩笑的!”说完,我继续搅动着手指。
那天送你离开,我们站在电梯里,企图再看对方几眼。我很想拉住你的手,用一个蹩脚而愚蠢的理由把你留下来。但事实上,当你走过来要最后抱一下时,我竟傻傻地呆住了,一动没动。
真的是渣男。
但我忘记你习惯不按常理出牌,而且还不是出牌,是一个任性就掀了桌子。第二天下午四点多,我接到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
“……我来救你了。”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嘿嘿,你猜?”
我甚至闭上眼睛,就能熟练说出,你在二月五号拍的那张照片是在一家居酒屋,盘子里还有两片三文鱼,清酒剩了一半。而三月九号的那张,你剃光胡子穿着西装,在朋友的酒吧里当DJ,看起来比二月初更年轻。
“我哪有那么没出息,最近新谈了一个。”
过一会,服务员从冰柜里拿来一罐可乐,外加一个玻璃杯。你一摸杯子,皱起眉头:“没有冰过的杯子吗?”
第二天,我们在行政酒廊喝下午茶的时候,你又分享了一个更高端的套路——如何搞定高冷优质女。配着一杯温热的咖啡,你回到了某个黄昏。
“你到底怎么了,怎么就扛不住了?”你问我。
兴许是颠簸的旅途,你又饿又累,我也因为长期的焦虑,此刻分外疲惫。等热菜一上,我们也顾不上聊天,筷子不停地动起来。对我们而言,这是一种罕见的沉默,但毫无尴尬,舒适到可以忘记对方,想起来又不觉寂寞。眼神稍微一瞟,就能瞧见坐在对面的另外一个自己,卸下防备,柔软的牡蛎肉一览无余。
语气暧昧又讲究分寸,比喻下流却不乏智慧,拐着弯自恋时,还顺带讨好一下对方。这就是你,叫女孩们回不了嘴、恨不起来,还越看越离不开的你。
“连锁好啊,多少不陌生。”我边说边咳着,手心里又渗出汗。
关于蛋糕的另一个故事是,你有一位前任爱耍小性子。那天指着星巴克柜台里的蓝莓蛋糕,撒娇说只想吃蓝莓不想吃蛋糕。你一笑了之,买下了所有的蓝莓蛋糕,再把一颗颗蓝莓挑出来,捧到前任面前。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心里紧紧地揪住。
一个百说不厌的段子,可以来形容这种不太为常人所理解的关系。有次见面,我问你这一年来的减肥成效:“你觉得我瘦了吗?”
你玩弄着手里的杯子:“杯子零度以下,可乐三到六度,这样喝起来才有层次感。”顿了顿,接着说,“我还没问她要柠檬片、薄荷叶呢,加在可乐里,特别好喝。”
别看你嘻嘻哈哈,眉毛胡子一起抓的痞子样,其实心里一本账翻开来,算计得很清楚。说到底,是个适合生活、大地气质浓烈的男人,比经济适用款高出几个档次,但还没到钻石男那么高不可攀。
你一眨不眨地看我,特别正经,好像在追问宇宙的起源。我噗的笑出声,这笑饱含辛酸和默契。我们这些被生活教训过的人,在情场上见识过各路男女,知道真正能鉴别松露、愿意分享松露的同类,何其稀少。所以才擅用刀刃,懂得节制。
所以女友易换,挚友难变。
我说不出话。
而那些现实拜金,又还渴望一些浪漫主义的姑娘们,相亲时挑三拣四,是因为心里想的,都是你这款。
“哪来的惊喜?”我咬着杯口,含糊不清地问。
“大肥肉,怎么不说话了?今天白切还是红烧?”你恢复了贱笑的模样。
“那当然,我看上的,还会不得手吗?对了,话说回来,你别整天玩小游戏。多大的人了,还找不同?要不我给你介绍两个帅哥,让你找不同?”
我站在原地,很久后才反应过来。鼻子一酸,不受控制地冲手机大喊:“我又没死!”
“别急嘛,继续听。那时气氛很浪漫了,还带点唯美的意思。我就边吻边说,好想和吸血鬼那样,吸你的血。越强势的女孩,被虐心理越强。果然,她中招了,享受地回应我,是嘛,就像秃鹫逐尸,鲨鱼嗜血。”
等我跟上去时,你正让服务员打包冰柜剩下的所有蛋糕。我嚷嚷着说太多,你有点耿直地来一句:
“挺有哥特美感的,然后呢?”我勉强扯出一个笑。
我和你可以算闺蜜,也能叫兄弟,往具体化说,更像是探讨策略、并肩作战的好战友,各自开辟疆场也互不侵犯。当然这只是最开始的状况,也是我一厢情愿的说法。因为你这个情场高手,人类渣滓,确实要胜我好几筹。
你没有回复我,我失落地看着屏幕暗下去,猜想你大概工作太忙了,或是女友太粘人。谁知道呢,再熟的朋友,终究也是空下来才能想起的人。
过一会,你又补充:“多一点选择总是好的,不喜欢可以不吃啊。”
“干吗,你当你是哨兵啊。”
等碰撞过经历,交换完世界,再来一番抽筋扒皮的互讽后,我们便就此道别,披上人皮开始新的闯荡。
渣男啊。
在酒店大厅的沙发上没坐多久,你就收拾好行李,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我们算是老乡,前几年见面基本都是春节那段时间,挑个熟悉的咖啡馆,或者家乡味地道的饭店。虽然你一年有两百多天在外地出差,跑遍中国,但对我工作的这个城市,还是不怎么熟悉。
我站在一条几乎没有信号的走廊里,听着手机里连不成句的声音,以及狂风弄出来的刺耳,本就垂死的心情更加糟糕了。可最后,一个声色饱满的“救”,从漫漫阴霾中挣脱而出,直奔心头。
叉子在一片西瓜上戳来戳去,汁水流得到处都是。我沉默许久,终于想起自己是如何陷入绝境,几近崩溃,又如何用一条言简意赅的微信,企图测试我在你心中的地位。万万没想到,这一来就把工作狂的你勾引到了眼前。我没有用错词,就是勾引,暗示着世俗男女的下场,没落到低廉的肉欲。
当我把这个游戏玩到不能再玩时,离年初我们分别,才过去四个月。某个凌晨,我翻来覆去地咳嗽,捧着手机打了删,删了又打。反复好多次后还是没忍住,给你发了条微信:
你离开后的那个晚上,我依然玩着找不同的小游戏。习惯是很可怕的,比抽烟、酗酒、换男友来得更可怕。后来我返回到朋友圈的顶端,发现你更换了新的签名:
我也明白你说的失去。现实确实如此,太多知心男女本能当一辈子的朋友,却因为给感情多加了点火,就很快燃烧成灰烬。
事实上论持久度,你是很耐看的那种,不是小鲜肉的细嫩帅气,也没有养尊处优的傲慢和脆弱。你的身体,被中国各种复杂的地气摆弄过。皮肤是被野风吹出来的粗粝,面相是被欲望诱惑过的坚硬。吃过苦,乐也享了不少,抓起来的经历,一把又一把。
天意弄人,你这句话在忽然通畅的信号里,显得异常响亮。我无法形容当时复杂的心理活动。那感觉,就好像卡在一个极其煎熬又分外幸福的缝隙里,硬生生地动弹不得。
你的众多前女友都对你念念不忘,分了手还一个劲说你的好。在那些女孩眼里,你是拨云见日的猎手,承包鱼塘的总裁。而在看客们心里,你不光是老司机,也叫意见领袖,说起情场来那可是针针见血。
“一会希尔顿见。”
“哦,我就是装个逼。”你忽然又露出那种我熟悉的贱笑,“撩妹小技巧。”
我没有吭声,你又自说自话地笑起来,“好吧,首长要离开,太难受了吧。”
兴许是我的话触动了我们始终回避的话题,触动了这段关系的根本,你也惆怅起来:“很多次出差,我都不想再订连锁酒店。房间布局是一样的,菜的口味是类似的,就像工作、开会、饭局,一点新意都没有。可真要住一个闻所未闻、只是看起来不错的设计酒店,那些忽然喷冷水、隔音效果太差的意外,又会让我彻底抓狂。哪怕在这之前,我充满期待。”
我们刚碰完酒,服务员走来,在我面前放上一杯红枣桂圆茶。我疑惑地看她:“我没要这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