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凡不明白跳舞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为什么不能跳舞就会连命都不要了。你看我,说不跳就不跳了,还不是活得好好的。这么想着,小凡对端到面前的这碗面就有些怒火。
徐莉接着说:这么说吧,幸福就是瓜子仁儿,给你往嘴塞一把当然高兴,但自己扒着嗑着才香啊!
方小凡这次回家后发现,关于徐姨的段子,方域如今常挂在嘴边,家里也有女人出没的痕迹了,方格的沙发套被碎花取代,办卡充值送的塑料水杯,都换成了玻璃和白瓷。为什么两人还不正式过到一起,小凡也是很纳闷。
这家的招牌是面,小凡给自己点了一碗“妈妈的味道”,这对她来说等同于“陌生的味道”,在小凡的记忆里,佟蔓似乎从来没下过厨。妈妈的味道就是香水的味道,小凡在她离去后很多年都在夜里向被褥上喷洒香水才能睡去。那些别人收了不舍得喷的珍藏级香水,都成了方小凡的安眠香。最后梳妆台上只剩了九十六个空瓶,流光溢彩沦为风尘仆仆。方域雕刻的胖鸟们,羽翼里也塞满了灰。把这些玻璃瓶全部砸碎了是一幅什么样的场景,方小凡想象了很多次。后来有一天她回家,发现整个梳妆台连同下面的东西,都被白布罩了起来。
方域对这个英国作家十分不满。小说写了一个苦恼的父亲,他告诉第一次出远门的儿子三条人生经验——不赌博,不借钱,不与女人发生纠葛,不然会引火上身。一向听话的儿子在异乡把这三条一一违抗,却安然无恙,甚至得到了一笔飞来横财。
如果方域知道小凡喝醉后跟人打赌,做出在学校墙根撒尿这种事,一定会疯吧。转眼小凡在这个嬉皮城呆了两年了,懒散自在,一眼望去,像是每个人头顶都开着朵罂粟花。方小凡酒量奇差,今天她又是最先闷掉面前的酒在沙发座上安心地睡过去。她不跳舞也不喜欢玩游戏,从夜店出来的反而一点都不累了,大家散去之后,她走进一家饭馆。
“塑料花。”
给方域介绍对象的这些年一直没断。学生家长的同事,张老师新寡的二姐,李老师嫁不出去的小姨,方域能推则推,实在抹不开面子见一次,方域就使出杀手锏,描述佟蔓的死状,对方觉得他有病,这事也就黄了。
“在我们那,女孩子救下男孩子还照顾他,两人就该结婚了呀。”
小凡离开人群,独自往冷清的后院走去。哀乐的旋律陌生动人,小凡忍不住悄然踮起脚,迈开第一个舞步。她一向不喜欢跳舞,练功无非是为了让妈妈的目光能注视在她身上,此刻却不知道为什么,跳得兴致盎然。她舒展地旋转,一圈一圈,从一间间严肃寂静的平房前轻盈地经过,直到院子最深处的大屋拦住了她。
小凡躺在阁楼的地板,腿立在墙上,老旧的珠帘滤过阳光,在她皮肤上一波波荡过去。她躺了半天,还是拨通了电话。
方域有点感动,准备在这难得的柔情里多多沉浸一会,徐莉肚子忽然长叫了一声。
徐莉把方域的头放在她肚子上摩挲着,轻言细语:她是失望,那是对她的生命失望,不是对你。你啊,不用怕对我也会这样,我就没对你抱希望。
男孩抢先说他叫根藏,把家庭成员一一介绍给小凡,听到父亲龙珠的时候,慌乱的小凡还是忍不住笑起来,赶紧换上严肃脸打断他们,解释了昨晚的情况。可这热情的一家人好像听不懂似的,把根藏夸了个遍。听到婚礼安排并开始询问小凡家庭情况的时候,她实在坐不住了,借口上厕所出去,拐弯一路小跑,鸡啄米一样狂按电梯下行按钮。
根藏坐在方家一点都不紧张,还张罗着帮方域和小凡倒水。方域的态度简单真诚,让他在这住几天,领他吃吃玩玩,至于婚事,呵呵,想都别想。小凡在一旁连连点头。
比她怒火更盛的,是门外几个大汉。他们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吵了只一个回合,板凳就挥舞起来。五个人中的四个朝剩下那个拳打脚踢,饭馆里本来没有几个人,余者见状也就匆匆离开了。
方域不忍心,悄声试探小凡,“不然你先和他谈个恋爱?”
徐莉:是见过,我们超市就有,可也没人送我啊。
方域找到小凡的时候,她睁开眼睛看着爸爸问,能不能再也不跳舞了?
方小凡听他的“寻找最美救命恩人”之旅,想到要被学校作为典型表彰一番,就已经开始翻白眼。
之后两人常在花市见面,谁也没约谁,谁都知道对方总会在那。方域问过她为什么要提醒他那肉不好,徐莉说看到推车里放的练习册了,快考试了,老师吃坏肚子不得一个班的学生倒霉啊。
方小凡很想告诉他们妈妈有多好,妈妈会给她买舞蹈鞋,坐在一边出着神看她练功,随着她的表现即时露出淡淡的失望或欣慰。她还会把爸爸夹给她的菜转放进方小凡的碗里。她永远那么美,尽管连小凡都知道,妈妈的爱美饱受诟病。
然而,管他呢!
出现在与牛粪并列的谚语里,也是很少见的经历吧,何况还被说是漂亮姑娘呢。方小凡开心死了,一反之前的冷漠,拉着根藏,要带他各处玩去。
根藏非常困惑,看着脚边的条幅问,“他们说女学生都喜欢这个。再没有不成的哇。”
毛巾
“你知道什么更不用照顾吗?”
方域把小凡无意婚嫁的现状掰开揉碎一点点讲了,又苦口婆心地劝说这个青年,婚姻和感情不能建立在见义勇为上,这样以后谁还敢做好事呀。
方域在小凡扬言扔掉这些花盆的时候说了徐莉的存在。小凡开始了漫长的沉默,方域脑中飞快演出至少二十集连续剧。
“你要敢说,我就跟徐姨说你外面还好几个女朋友。”
“方老师,你这审美得治治啊!这玩意跟塑料花有什么区别?”
方小凡拧眉瞪眼地坐起来:你什么时候学的打击乐啊?
方小凡“哇”的一声吐在窗户上,顺着墙倒了下去。
“你什么时候回来?妈妈他们都想你撒。”
回去的那天,根藏多了两件大行李,都是方域和小凡准备的礼物。这让他又有些迷惑,“你到底是不是喜欢我?”被方小凡白了一眼,不敢再问了。
眼见按兵不动的方域快按不住了。徐莉的上司对她频频示好,她现在从端着盘子到处走的推销员成了仓库管理,小时工成了正式工。下班后方域去接她,常常听到她豪迈的笑声,不知怎么的,就想到等在练舞场外面的那个自己。
黑白
“好养活。不用怎么照顾,一天天绿得好好的。”
九十六瓶香水,是妈妈留给方小凡的遗产。
“你知道吗,你妈死后这些年,我过得很轻松。可是每次觉得轻松,都觉得自己有罪。我没法往前走。怕她怪我。”
方小凡看着根藏饭量喜人,每顿都能吃她平常两倍多的食物,不禁庆幸不用跟他长期生活在一起。根藏对景点没什么兴趣,他喜欢的是人,动不动就拉着陌生人攀谈起来。
这是经他手的最让人愤怒的录取通知书。方域出了校门,加快步伐往家赶去,约能提前两分半钟到家。小凡昨晚又出去玩了个通宵,现在肯定正睡得人事不知,说不定又是连脸都没洗。她仗着方域不愿意到阁楼上去,一喝醉就睡在楼上,今天无论如何要把她拽下来。
“礼物我也收到了,虽然名字写错,少了一个点,但我已经感受到你们全家诚挚的谢意了,你养好病好好生活吧!”
方小凡回去,讶异地发现方域一个人在阁楼上。他掀开了盖在梳妆台上的白布,把每一个瓶子都擦了一遍。方小凡踢踢踏踏地走过去,和他坐进同一片光斑里。刚要说点什么,却发现方域满脸泪痕。
方域心里乱糟糟的,想回去和女儿商量商量。让孩子拿主意,可不是说明自己老了吗!好在他出了校门提速,依然是提前两分半到家。
方域还没把事情掰扯清楚,就听得楼下喊声,和小凡两人走去窗前一看。一个小伙子正张着两根竹竿,转着圈地喊“嫁给我吧”。
方小凡目睹了她看过的最诡异的一场舞蹈,她渐渐变形的母亲,终于在轰然腾起的红色里融进火焰。
方小凡没想到他大老远来了却并不纠缠,一时不敢相信。
传达室的爷爷叫住出神的小凡,叫她去拿包裹,方小凡想不出谁会寄东西给她,便问爷爷包裹看着是什么东西。
小凡克制住骂人的冲动扣了电话。
方小凡正在懵圈之际,妇女已经开始了滔滔不绝的感谢和夸赞,并配合以亲密的肢体语言。叫她嫂子的姑娘打来一盆热水,妇女捞起里面的毛巾拧干,帮小凡满头满脸擦了一通,水里浑浊起来,小凡却清醒了,赶紧请大家不要误会,她与这个男孩素不相识。
方小凡叹口气,她知道方老师一定没问题的,他们即将走进一段轻松的未来,陪伴一个清晰亲切的爱侣,只是家属院的老相识们,这下又有得聊了。
方域的教师模式可谓随叫随到,尽管扭着身子侧坐在床边沿,脚下踩着不知哪个乐队的海报,他还是能立刻进入破口婆心状态。从她自作主张令人心寒,到异地求学孤苦无依,专业冷门前途未卜,人生地疏遍地虎狼。
临别时小凡忽然想起一件事,“那天你们到底为什么打架?”根藏脸红了,憋了半天才说,“他们说女游客好骗,我听了不痛快,觉得丢了人。”
她哈哈笑着把糖块杵进方域嘴里:你看到这个糖,就想买下来送给我,就是想我了,你没事想我,就是喜欢我,你喜欢我,我生什么气啊!
“妈妈临走前一天给我说过一段话,我当时没听懂,后来才明白了。”
她又给自己剥了一粒,嘎嘣嘎嘣两下嚼断,硬的糖块变成绵柔奶丝,在口腔里拉拉扯扯,唇齿沾香。方域想起三十多年前接受他糖果的小女孩,她吃糖总是很认真,含在嘴里等它一点点融化。
方域在路边小店看到小时候常吃的奶糖出了巨型包装,足足半米的一粒奶糖,白胖诱人,忙叫人装了赶去徐莉家。他想象对方见到这古怪的礼物后流露出娇羞和惊喜,心里怦怦乱跳。至于这么大一块糖怎么吃,是切开还是乱啃,徐莉一定有和他不一样的主意。
小凡正在想要怎样与里面的妈妈告别,佟蔓和她身下的硬纸板床被蓝色工装的炉工粗暴地顶进了炉膛。炉工戴了隔热手套的手把佟蔓的裙子掖紧,抓着她僵直的腿用力一推。她从炉膛里优美地滑行到底,同时厚重的玻璃炉罩落下,炉膛里一片暗红,如同演出大幕拉开,舞台上所有的灯光汇集一身。
小凡以为这已经是尴尬的极致了,如果她没在晚上七点带根藏路过教工花园的话。一群居民正如痴如醉地进行着广场舞,根藏瞬间被吸引了过去。小凡怕他走丢,只好跟上。正赶上换一首新曲,根藏二话不说加入了战团,他站在最前头,夸张的舞步大气舒展,节奏也与音乐严丝合缝,队员们立刻乱了阵脚,旁边那位广播操级别的领舞者也收了神通。根藏见别人都停下来看他,怎么也不肯再跳,又是疑惑,又是沮丧。他一把拉过小凡,走到彩灯闪烁的喷泉台上,摘下她脖颈上的纱巾,舞蹈起来。
在熟人们眼里,方域早就该开始新生活了,这是他应得的。可这些年他总拿方小凡当借口:这么活泼的孩子,自从没了妈之后再也不跳舞了,她要是再有什么事,我可怎么办啊。每当这时候,那些课下仍有一腔人生经验亟待分享的师长就会黯然点头,不要说跳舞,小凡连广播操都不做,在所有孩子都是好学生的家属院里,谁要是德智体美劳缺那么一点,简直跟残疾差不多。
你没看懂吧。我是想跟你说,你担心的不是我,是你自己的权威。所以放心吧方老师,我就上个学,又没跟你断绝关系。在家好好的哈,抽空多跟徐姨谈点恋爱!方小凡拍拍他的肩膀又从他身边溜出去了,方域一直没搞明白,那个从小没朋友的方小凡,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受欢迎?等等,说谁谈恋爱!
已经快要躺回去的方小凡一把拉住方域:怎么了就订票!都不沟通就拿主意啊!方老师你这样很危险,下一步是不是就该包办婚姻了?
玻璃
足球!
方域把她连同冰凉的呕吐物一同挤进怀里,不敢想象这个小人刚才看到了什么。
方域把手里那根用通知书卷成的纸棍儿又紧了紧,朝女儿肩头背上噼噼啪啪好一顿抽。
毛姆
相比和小凡谈论这件事,方域更怕的是那些急于分享他烦恼的人际圈。教工家属院就是这样,没有人挣死八活地奔前程,目之所及就这十二栋楼。教师节、中高考、别人家的闹心事,并列为家属院几大节日。这些年他们家已经贡献了足够多的猛料,头版头条的位置,他再也不想占了。
佟蔓的身体在倏然而至的高温下剧烈收缩,她像是活了,像是急于起身,像是还有很多未尽之语,激烈地舞动出意义不明的姿态。
“在我们这不是。”
“梳妆台以后给我啊,当嫁妆。”
传达室爷爷朝一个已然露出黑白圆形的破包裹努努嘴,方小凡拿在手中,却发现包裹是软的,显然不是足球。她拉开一看,一个景区爆款熊猫弹出在手上,圆头胖脑,黑白分明,只是暴露在外面的部分已经脏了。里面还附了一张纸条:万小凡女孩,我们全家等你。根藏。反面是他的联系电话和地址。
方小凡崩溃了,方老师,你又成小区红人了。
方域穷追不舍:你是不是想吃辣了?咱暑假去玩几天,玩一个月也行,吃到饱吃到吐,回来到爸爸班上复读一年!就这样,我现在去订机票。
不能每一个女人都这样,一声不吭地离开他。
小凡推推方域,“你看人家。”
方小凡还从没见过方域哭,佟蔓死的时候都没有,或者说没让她看到过。方老师,你活得也太累了。
佟蔓总托人从很远的地方买衣服,再去裁缝店修改到最贴合她身材的尺寸,她连下楼取一本杂志都是摇曳生姿的。家属院别的女人还在缠着丈夫买金圈耳环的时候,她却常拿着首饰样子去城里唯一一个有苏州老匠人的银楼,叫他细细地照着打出来。她在婚后每个月买一瓶香水的习惯,在旁人口中成为方域加班熬夜的罪魁祸首。尽管方域见了她就昂扬起十万分的欢喜,别人却只盯着他发白的夹克衫和车把上挂着的小菜,感叹他如今生活的江河日下。
方域还是赌气:我送的礼物不好,你别生气啊。
根藏对她的困惑很不满,“月亮再亮也晒不干牛粪,不爱你的姑娘再漂亮也娶不得。这个道理我们懂得的。”
方域收了泪等着她。方小凡拿起一个香水瓶子放到鼻子前,还有隐隐的香味。那些陪伴她度过凄恍岁月的香味,早已不是非它不可,忽然闻到,却还是一阵安心。
根藏从外套口袋里找到学校门卡,几经辗转才拿到小凡的地址。
方域一愣。
眼下方小凡觉得每一个骨节每一块肌肉都偏离了原来的位置。宽条眉男孩缝合好伤口,输上点滴的时候,她也趴在床边睡着了。纷乱的梦境里,她和男孩一起被打得奄奄一息。醒来的一瞬间,她的手立刻被抓住,继而整个胳膊都被摇晃着。面前是一个面色红润皱纹柔和的妇女,身后是一个微黑秀气的长辫子姑娘。受伤男孩正在大口吃饭,仿佛伤口只是一种让他胃口大增的存在。喂他的人是个同样宽条眉的中年男人,肩膀比男孩还要壮阔,两人行动默契,神态相似,如果静止不动,绝对可以组装成一套不甚美观的俄罗斯套娃。
从不跳舞的方小凡找了藏族男朋友,现在跳舞跳到累瘫在公园的事,一夜之间连院门口的园丁塑像都知道了。
方域:我以为这里头是整个的,想着送你个新鲜。没想到就是糖块,看样子你早就见过。
这对套娃同时朝她咧嘴一笑,辫子姑娘热情地喊了一句:嫂子。
小凡走到门口,想最后看一眼那个人,那个宽条眉的男孩。可另外几个人打得太密了,她只看到他受重击后的腿不被控制地弹起。她忽然朝反方向加速冲进战团,挡在受伤男孩的面前蹲下。她在血泊边缘,面对几个短暂发愣的行凶者,软着脚故作镇定:现在走,打架斗殴,再打,过失杀人。现在走,没人追,再打,警察要来的。
方域打开门冲着电梯刚要喊,电梯厢里已经有两人跟他打招呼了,方域只好装作叮嘱女儿路上小心,然后讪讪地退回来。
小方域喜欢周末,周末是去外婆家的日子,外婆的大杂院里有一个叫佟蔓的小女孩。小女孩没什么时间和他玩,她总是在练舞,脚上伤痕累累,谁看一眼都要替她疼。外婆常说你们把这孩子带走就好了,这么漂亮的小人,应当托生到你们那种地方的。
方小凡发现家里小盆小盆的绿植越来越多了,还都是她最看不上的多肉。
方域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徐莉那天,他从超市冷柜拿了一包特价牛肉,正要拿第二包的时候,徐莉把推车里的那包拿出来丢回去,从他身边经过时低声说:肉不好,别买。她扎着某个品牌饮料的促销围裙,捧着试饮托盘一阵风似的消失了,他只看到她侧脸轮廓很英俊。是的,英俊,她有健壮的咬肌,和宽阔的额头,线条硬朗,眉目却又十分秀气。方域从善如流地放下了牛肉,可推着车转了几排货架,都没再看到她。以至于周末在花市再次看到她侧脸的时候,惊喜得推了她一把。徐莉没认出他,一把把挎包揽在怀里同时反击一掌。
小凡呆住了。根藏脸上的光变换着,拉着她手向他大腿上一跃,小凡竟自然地轻轻一点,翻了过去。方小凡浑身冰凉,火葬场那条无人的小道又出现在她面前,然而她的舞步在落地的瞬间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仿若有人唤醒了她血液里千万个小人,或者给她穿了那双有魔力的红鞋子。她在光里跳着,在水里跳着,炉中竭力舞蹈的妈妈越来越浅,最终消失在她滴入眼帘的汗水中,余光里看到惊喜的根藏,和无数位诧异的阿姨。
镜子前换了六岁的方小凡。前天妈妈还坐在这背对着她,裙裾如往常一样拖在木地板上,对她说了那些她听不懂的话,昨天她就被相熟的邻居接到家里暂住,躲避一场大型的儿童不宜。她听到街坊四邻的窃窃讨论,好像早就对某种结果了然于胸,他们朝她露出怜悯的眼神,随即又纷纷释然,对她的未来做了定论:要我说啊,找个后妈,都比佟蔓疼她!
小凡嗷了一声往家跑去。
小凡终于开口了,“我说你也不缺钱了,怎么还整天寻摸着买特价肉啊?我就不配吃点不打折的啊!”
小凡抱抱他,把他送进车厢,“好好过你自己的,谁也丢不了你的人。”
“徐姨那个大备胎呢?”
多肉
方小凡趴在窗户上,最后一次看到了她的妈妈。佟蔓穿着一条小凡没有见过的裙子,脸色过于青白,妆容又过于浓艳,头发盘成一个她绝不会喜欢的形状,双手合在小腹的位置。小凡忽然明白了这里发生的事。
方域站起来活动腰杆,熟练但僵硬地做出一些女老师们普及给大家的健身动作:你也得跟我沟通啊。
小凡捧着自己的面站到窗口,落单的人本来并不处下风,不小心被放倒后就渐渐坚持不住了,方方正正的拳头,雹子般落在他身上。刚才被狠狠反击过的人,捡起酒瓶开了他的脑瓜。小凡放下碗一声惊呼,老板从后面拉了她的衣服,冲她摆摆手,做了个让她悄悄离开的手势。
方小凡打断他:四川八千多万人呢,我估摸虎狼也不怎么敢上街。
她问:我能把这盒糖都吃了吗?
小凡把白布铺在地板上,所有香水瓶都放上去,扎起来大大的一包。她知道他心上的石头谁也搬不下来,只能等它瓦解和消散。
爷爷:爷爷还想问你呢!是个足球。小凡啊你买足球干什么?
她刚还跟方域炫耀,这几年都没惹上过任何麻烦,当初的担心完全没有意义。转脸就来这么一出。
“什么?”
方小凡被拍醒的时候非常给面子地嚷嚷了一句:我不行了,换啤酒吧。
“你急什么!”方域破涕为笑,“你先喝爸爸的喜酒吧。”
火焰
方域献宝之后徐莉果然很高兴,熟练地剥开糖纸拔掉一头的盖子,把里面的糖块哗啦啦倒了一桌。方域这才知道巨型包装只是个盒子,里面不是一粒超大奶糖,而是很多粒普通的奶糖。方域一下丧气了,捧了一路的两个愿望双双落空,方域莫名眼眶红了。
“她给我讲了一个日本传说,说丝绢不甘心自己的美丽无人得见,就变成狐狸,长出脚走出去,希望别人看到她。我问她然后呢,她说‘我只是去错了地方’。去错了地方,不是街的错,不是人的错,是绢狸自己的错。她只是终结了自己的命。”
方小凡:你看过《生活的事实》吗?小说,我估计你没看过,不如你先去搜了看看,然后咱再聊。
方域毕业于师范学院附小和附中,在师范学院读完本科和硕士,回到他读过的高中当了老师。女儿方小凡从学校的附属幼儿园升入附小,继而是附中,在他的计划中,不管她经历了怎样叛逆的青春期,多少次让他靠刷脸才不被处分,十八岁那年理所当然会考进爸爸的母校,成为不拘大中小学的教师,朝朝暮暮,寒暑两假,嫁给同事介绍的适龄师范子弟,在老校长的见证下喝几杯喜酒,把他们共同的孩子送进师范幼儿园,用生老病死在师范路方圆画一个圈。可方小凡突然偏离航线,考去一个和家乡隔着半个中国的城市,两地甚至连直达的动车都没有。这和方域理解的相依为命差得有点远。
好端端的一个见义勇为,主人公却跑得肺都快出来了。方小凡喘息均匀,感到冷了,才发现连外套都没拿。碰瓷要钱的不新鲜,到我这怎么还得搭个人啊。
徐莉还没见过这阵仗,拿着剥开的糖往他嘴里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
根藏垂着脑袋不说话,面前的碧螺春喝了一口就不再动了。
方小凡被带去殡仪馆跟妈妈告别,却又被亲戚拉着,不让她进去参加告别式。
小伙子转过身,方小凡吓得往后一缩。条幅上不但写着万小凡,凡字里面还多了一点。
方域回忆了一下自己有限的阅读经验和道听途说,实在没法谎称读过,让方小凡在这等着,他立刻就去看。方小凡惊讶于他难得的好脾气,心想怎么早没发现这个窍门啊,夜不归宿的事好像没发生过似的。
方域听得沉默半天,所有人都在聊她的自私,却没人知道她有这样的柔情和委屈。
奶糖
高高低低的瓶身,每一个折射面都被擦得洁净透亮,被摆放在阁楼棕红色的写字台上,投下一道道瑰丽光束。梳妆台是结婚时方域亲手给妻子打的,镜框雕了祥云和喜鹊,梳妆台腿是缱绻温柔的凤凰。凤凰和喜鹊圆胖呆滞,昂着头张着嘴,笨拙地描述着做这张梳妆台的男人,对镜子前这个女人的热爱。
方域把一周攒的零食给她带来,随便她挑,挑了几次知道她最喜欢奶糖。他每周都带了奶糖,假装踢球,在她练舞场外等着。她在比赛里拿了奖,又高挑了些,眉眼也有大姑娘的意思了,周围朋友越来越多,后来方域带来的糖,就只能热化在手心了。因为贫寒的家世,她一次次错过机会,再一天天让自己练得更拼命些。如果不是她不能再跳舞,也没什么选择了,她一定不会重新把他放进眼里吧。方域对此没有怨言,只希望能不辜负这次两世为人的机会。他只是小心翼翼,怕让她失望,怕让她后悔,怕让她在已然不幸的命运里向更不幸走去。他最怕的事没逃过去,她还是放弃了生活。
女儿对这事无所谓的态度让方域放了心,可这一步总也迈不出。方域隐隐觉得,第一次婚姻与其说是丧偶,不如说更像是离婚,佟蔓离去的形象,就是一个失望的妻子。尽管别人把他塑造成了受害者形象,方域却始终认为是他有所亏欠。这种话说来总显矫情,方域既然不能出口,也就无从向徐莉表明心迹。
危险就是危险,你怎么能靠侥幸活着呢?小说能信吗,科学吗?你应该算一算概率!方域的调门越来越高了。为了图省事,他把老花镜临时架在近视镜下面,鼻梁上两副眼镜让他的气急败坏显得有些好笑。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如今方小凡已经入学两个多月了,电话打得越来越少,他暗中希望她遇到什么挫折,好验证他的警告都是金玉良言。方域也知道这样不对,甚至可怕,如果小凡真的有麻烦,他一定会为今天这瞬间的念头悔痛不已。哎,原来自己真的跟那个外国人写的父亲一样差劲啊。
“除非你说不喜欢我。”根藏忽然抬起头,胡萝卜一样的十根手指交叉着,看着小凡问,“那我就走咧。不喜欢的,不能用强。要是喜欢,就过到一处撒。话嘛要在人前面说,辫子嘛要往后甩。”
事情总是不能遂人心愿,佟蔓化好了妆,换好了衣衫,却忘了药物的作用。她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憋出了大片的斑痕,咬破了舌头,还跌下了楼梯。火化之前,金属起搏器必须被从她年轻的心脏取出,她的身体不得不在灵魂消亡后又承受了一次戕害。据说方域一夜未归,给入殓的化妆师塞了很大的红包,一同为亡妻美化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