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该向谁发火?
“不就是有两个臭钱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堂哥不依不饶地站在原地,瞪着二姑夫骂道,他中午还和二姑夫一起喝了不少酒,现在酒劲上来又开始犯浑。
有时候,我们会分不清自己是什么身份,被压抑的那一面会爆发出来,就像刚才我看到的那一幕。
这里的变化可真大。
可这一天是大年初一。
我悄悄地告诉大姑,蛋仔喜欢唱歌,让他听听音乐可以安静许多。
我们一家三口挤在厨房里,一边闲聊一边准备午饭,这还是第一次这样交流,却仿佛没有任何障碍,一直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那些小矛盾都烟消云散了。
我环视左右,二姑、二婶、堂哥正围坐在桌子旁,我的手里捏着一张麻将牌——一张七条,我又回到了一天开始的时候。
我只有一辆很久没有骑过的破自行车,奶奶刚给的五百块压岁钱,还有门外零下十度的低温。管他的,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吧。
“来帮我摸张牌。”
在众多亲戚中,二婶是对我最好的人了。
“我说……”奶奶拉着我的手,满是老茧的手掌像砂纸一样粗糙,“要是你们天天都在家里,都这么高兴就好了。”
于是他们再叫我打麻将时,我拒绝了,趴在阳台上看外面飘起雪花,结果biu的一下,我又坐回到麻将桌前,手里捏着七条。
大家安静了几秒钟,可是老爹那一嗓子声音太大,把刚刚平静下来的蛋仔又吓哭了,所有的人又躁动起来。
我也不过是个在外地求职的打工仔,住在不满十平米的出租屋里,给网站做做设计,时不时地被总监骂得狗血喷头,回到家里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其他人的表扬和夸奖,好像我真的做了什么光宗耀祖的事一样。
二姑夫白了大姑一眼,想说什么,但是忍住了。
1
然而有细微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我转向那边,看到奶奶坐在客厅角落的沙发上,正在小声抽泣,眼泪从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滑下。窗外灰色的天空开始飘落雪花,就像奶奶瑟瑟发抖的满头白发。
我把牌扣在桌子上,向奶奶那里看去,奶奶仍然坐在客厅一角的沙发上,微笑着,嘴里说着什么。
因为我被困在了这里,被困在了大年初一。
结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用出乎我意料的故事来证明我猜不透这个世界。
有时候他会在一只拖鞋上绊倒,趴在地上大哭。第二天我提前将那只拖鞋踢开,他会因为钻到床下找鞋而卡住,继续哭。就算是我把拖鞋都收起来,蛋仔会因为那个时间段无事可做而去翻抽屉,结果拉脱了抽屉砸到脚。
老爸老妈一整天都在厨房,准备午饭,洗碗,再准备晚饭。有时候我进去想替他们干点活,但很快就被轰了出来,理由是我奶奶看不得我干活,大过年的别惹老太太生气。
蛋仔这时跑到客厅中央,开始拍着手唱歌,昨天春晚的时候我都在给他排练,这孩子学得真快,都学会了,还没有出错。
二婶的关怀仍然每天重复,幸好我找到了应对之道。
很有道理啊。
哗的一声,麻将掉了一地。这又是蛋仔干的好事,刚才没打完的那把牌算是废了。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发现这里,简直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我狂奔进去,求看店的阿姨给我泡一碗老坛酸菜面。我捧着碗坐在她家门口的台阶上,稀里糊涂地连面带汤吃了个精光。
除夕夜我和堂哥在客厅打地铺。我们整个家族的人这天晚上都住在奶奶家那九十多平米的房子里,任何能够躺下的地方都塞满了人。
于是家里凡是手里没活的人全都参与到这场麻将里来,小小的桌子围满了人,像是街头的象棋摊子。
“又胡了!”有人说,全家人都欢呼起来。
在循环的三百多天里,我还没有成功地让他不哭不闹度过一天。他是我在这无聊的日子里唯一的挑战。
快到吃年夜饭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学会了什么叫胡牌,她正玩得高兴,我们好说歹说才把她从牌桌上劝下来。
大姑也凑过去说:“都是孩子不懂事,来,现在脱下来我给你洗一洗,明天什么时候走,肯定能干。”
我们就像拿故事打牌,他说一段,我来猜,然后堂哥用我猜测之外的故事来压住我,以此来证明留在县城的自己比走出家门的我要见多识广,好像无常的命运站在他这一方。
6
早起的奶奶已经做好了早饭,年夜饭剩下的饺子,煎得又焦又脆。我举起筷子比划两下就放下了,吃了几百顿同样的饭,早就腻了。
幸好我有弥补的机会。
自由的时间总是很短暂,刚刚够看一集《神秘博士》,我原本对这片子不感兴趣,拍摄的时间太早,特效差,像素低。可是自从我被困在大年初一之后,突然就对这个穿越时空到处乱跑的胡博士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情。只不过他的身边总有美女陪伴,而我在这时间漩涡里只有孤身一人。
热腾腾的饺子也端上饭桌,冯巩也出来了。我突然有了食欲,连“想死你们了”这样的台词都觉得特别下饭。
“奶奶啊……”我鼻子发酸,眼泪流了出来,可是这傻逼的命运却又逗得我笑个不停。我攥紧奶奶的手,心中积攒了三百多个新年的烦闷忽然烟消云散。
那孩子是这无限的大年初一里唯一摸不到规律的人,他就像是薛定谔的猫,像是测不准的量子,像是掀起风暴的那只蝴蝶。
三百六十四遍。
我拆掉自己缠上的胶带,打开盒子,剥开一粒糖塞到蛋仔的嘴里。他的哭声渐渐止住,看我的眼神里也不再有浓厚的敌意。我用纸巾擦掉他的鼻涕和眼泪,跟他在小卧室玩一会,等着他把嘴里的糖嘬完。
当无法忍受时,我确实发怒过几回,照着网上传授的反制方法反问回去:“堂哥怎么样啊,听说女朋友是个厨师?怎么还不结婚?房子准备好了吗?……”
当大家都吃得差不多,开始闲聊的时候,我下了桌,领着蛋仔去另一个屋看电视,好让大姑安心吃点东西。
我吃得不多,只是坐在雾气腾腾的桌子前面看着。我的家人离我很近,又好像很远。桌上的一派热闹场面仿佛与我无关,很快他们都会各奔东西,而我还是留着这里看他们吃饭。
这个时候我不得不佩服奶奶的先见之明,十几年前我父亲这一代凑钱给奶奶买了这套房子,老太太把所有超过一米见方的地方都摆上了床,尽管一年里有三百六十天都没有人睡,但是每到过年我们全家人都回来的时候却不愁住的地方,就算是在外出差的大姑父、回南方娘家探亲的表哥表嫂,还有外出旅游的表姐表姐夫一起回来,也一样能够住得下。
他集顽皮和萌蠢于一身,既胆大包天,又胆小如鼠。醒着的时候,蛋仔没有一刻处于静止,即使大姑始终跟在后面,他也可能随时发生状况。
一连串的问题噎得二婶说不出话来,我看似取得了局部战争的胜利。但是接下来的一整天,堂哥对我怒目而视,二婶的眼神则更让我难以接受,我的话像是戳在她心窝上,让她痛苦不堪,我后悔了。二婶是真心对我好的。
10
他们又叫我了,我勉为其难地坐到麻将桌前,打算在四面围城中度过这一天剩下的时光。
我必须抓紧时间弥补错过的这么多年,要请亲朋好友放出风去,说我想找对象了。自然有一大帮适龄美女排着队等着我挑,我只要找一个对得上眼的,身体健康,知书达理的就好了。然后就是风风光光地结婚,生孩子,先生男孩后生女孩,让我爸我妈退休之后有个事干,我安心地奔事业,走上人生的康庄大道。
“小飞你怎么了?”二婶问。
当我意识到自己无法逃离之后,便再也没有了出走的欲望,除了偶尔去那家零食的宝库打打牙祭之外,我一直呆在家里。
后来堂哥高考失利,二叔二婶把堂哥安排进了本地技校,学了一门手艺,现在在一家汽修厂当大师傅。
外国人说,要经过五个阶段才能接受一件不喜欢的事:否认、愤怒、协商、绝望、接受。
“您看,您有两张六饼,我哥又打了一张六饼,您就可以碰了。”二姑教奶奶打牌。
我不再讨厌那孩子了,但依然要防着他在家里四处破坏,每次我都稍微改变一些东西摆放的位置,或者在不同的时间把他放到不同的房间,争取让他高兴而且安静地过一个好年。
9
这个方法我用了一百多次,屡试不爽。
有那么几次,我真想逃离这里,我也确实尝试了。
大姑被他一带,向前踉跄一步。没想到蛋仔听到他们争吵,已经从小屋跑出来,刚好站在大姑腿边。
在这日复一日的循环中,我以为只是应付差事,那些话左耳进右耳出,能够熬过这一天就算完事。可谁又能想到每天一个半小时的深刻座谈,其威力比得上传销组织的洗脑。润物细无声,二婶的话春雨一般留在我脑子里,生了根,发了芽。当我意识到时,发现自己正向二婶大吐苦水,声泪俱下地声讨那些从我生命中路过却没有留下来陪我的女人们,从小时候青涩的暗恋,到大学时没头没尾的几段感情,心里还有一些对同事已婚少妇说不清的好感没来得及说出口。
占据着客厅中央的我们是全家起得最晚的,我们爬起来,把弄湿的褥子收进衣柜——大年初一可没有地方晾。
打那以后,我便不再顶嘴,最多只是迎合着二婶的话哼唧两句算是回应。
“别吵了!”一股怒火突然从胸口爆发出来,我跳起来吼道,“你们……”我伸手指向前方,无数咒骂的语言正要脱口而出,可是眼前的景象忽然变了。
准确地说,从大年三十的下午的五点四十八分,到初一下午五点四十七分。时间在这两点之间结成了环,我成了在这个环里狂奔的仓鼠。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是对的,只不过我和那人相反,几百顿年夜饭连着吃下来,确实腻。
“好牌!”我把那张牌放在桌上。
蛋仔像往常一样开始放声大哭,我站起来,打算去扶大姑和蛋仔,可是这时堂哥已经窜了过去。
二叔、二婶、堂哥、二姑夫……我转头看向我的家人们,也许他们也因为奶奶许下的心愿,而在某个时空中体验和我一样的却又不同的大年初一。
家人们全都聚在那张麻将桌旁,相互闲聊,时不时地指点别人出牌。有时候奶奶赢了,有时候二婶输了,没人在乎输赢,只要在一起就很高兴。
午饭比平常多吃了一个小时,残席还没撤下,奶奶就占据了一个位置,等着其他人收拾完开始战斗。
奶奶家没有WiFi,幸运的是我的4G流量从理论上讲是无限使用的。我补了很多以前记下来但是没时间看的动画片和美剧,对,我有无限的时间,所以我就是这样来丰富自己的。
2
“快点啊,什么牌!”奶奶着急了,连着催我。
在这个家里,每个人都隐藏起在社会中磨砺出的性格,按照自己的角色表演。但从另一个方面来看,我们终于可以放下在社会中的伪装,做真正的自己。
原来堂哥故事里讲得对,有钱人是挺笨的。
“奶奶,您在这自言自语说什么呢?”我走过去,坐在奶奶旁边。
后来我在一遍又一遍的轮回中慢慢收集信息,从家里人遮遮掩掩的交谈中才知道,大姑日子过得并不好,大姑父并没有出差,而是欠了一屁股赌债跑了,已经半年多没有回过家。表哥也过得不顺,蛋仔刚三岁表嫂就有了别人,离婚后表哥气不过,去跟那个第三者打架,反倒被人家给揍了。最后表哥觉得在家呆着丢人,丢下蛋仔离家出走。好好的一个家就剩下大姑和蛋仔两个人相依为命,大姑要打零工赚钱养家,能够喂饱孩子就已经很不容易,根本没有考虑过蛋仔在德智体美劳上的发展。
这看起来很傻,但是,在循环的日子里,我就靠着这样的方式来和二婶抗衡,幸运的是,我赢了。不但恢复了自信,并且对我父母也有了全新的认识,他们相信我,不会把我看成找不到对象的废物(三年无人问津不代表什么)。
我对结婚倒是不抗拒,但是不应该等找到真正的另一半,两情相悦、水乳交融的时候,再考虑厮守终身的事吗?这家族的荣誉感、自豪感和责任感是怎么回事?
后来我找到一个窍门:趁早饭前大家排着队等着用厕所洗漱的时候,我用胶带把装糖果的盒子缠起来,放在小卧室的床边,这样蛋仔会在吃完早饭之后发现那个盒子,但是无论怎么弄都打不开。他会哭,会叫,会把盒子扔在地上,然后我会从沙发上跳起来,跑到小卧室去救驾,这个时候二婶还没进入正题,才刚刚说到现在的年青人太孤单,应该早点找女朋友。
二姑夫沉着脸看着客厅里的人,他中午喝了点酒,酒劲没过,现在脸上红得发黑。
每个故事都有同一个开头,讲到中途的时候,堂哥会停一停,我就会评价一番,再提出一些猜测,然后接下来的故事就会变向,就像火车驶上不同的道路,重复几百遍下来,那些故事都会演化出几十种不同的版本,有好的结局,也有坏的结局。
我上了大学,毕业后留在一个中等城市打工,家里谈起的时候,有些以我为荣的意思。但是在堂哥眼里,我仍然是他的弟弟,理所当然要比他矮一些。
我意识到了一件事,这个家,这座城,没有区别,我被束缚在了这里。我这任性的逃跑不再是一场冒险,而是在自家后院的瞎胡溜达。
这简直是不孝!
那些故事,在讲述人嘴里说出时还是崭新的,可是听到我耳朵里,却已经重复了无数遍。我尊敬堂哥,但也对他的吹嘘感到厌倦。我胡乱对付两句,便翻个身睡去了。
大家坐到桌上,等着我爸把装好的火锅端上来。这是老爸的拿手菜,用木炭烧得热腾腾的大铜锅,以白菜粉条海带为底,中间是炸红薯炸酥肉炸丸子,最上层铺满油光水滑的烧肉片。用骨头汤炖好,咕嘟咕嘟地端上桌来,大家举杯说吉祥话,祝彼此在新的一年里心想事成。
堂哥比我大三岁,在我们这一代人之间岁数相差最小,两家离得又近,于是每到寒暑假我便会被送到二叔家住,或者堂哥过来我家。那时候生活简单,路上也没有许多车,堂哥带着我几乎整天在外面玩,进行着一场又一场的冒险,多出的三年阅历在我眼里几乎就是一切,我所有的问题他都能够解答,不能解答的他都会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在乎那些干什么,没用!”
每到下午的五点四十七,无论我在做什么,都会回到前一天的麻将桌前。
秘密武器就是蛋仔。
5
“那好吧。”奶奶竟没有推辞,大概她对这种活动向往已久,更重要的是,一家人能够坐在一起了。
我拉着奶奶的手,扶着她站起来,“您也来玩麻将吧。”
但尽管这样,我仍然相信我的家人彼此之间是相亲相爱的,就像我相信第二种说法,我们的本意是善良的。
8
我的心像是被细而长的针刺了一下,似乎停了几秒钟。这时我忽然想起,在这么多次的循环里,从来没有注意到奶奶。没事的时候,她老人家总是坐在客厅角落的沙发上,因为那里靠着暖气,暖和。她安静地坐着,看着这一大家子人来来往往。
早饭吃完,全家人相互拜了年,一天中最受煎熬的时间就要来了。
大家这才发现蛋仔除了破坏,还有另一门天赋,连大姑都觉得吃惊。
二婶的话听上去那么有说服力,我甚至开始为自己没有一毕业就带着女朋友和两个孩子回家来拜望父母而羞愧,让他二老望眼欲穿了那么多年,单身狗的我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我们每个人都有两种身份,出门在外时,是老板、是老师、是修车师傅、是IT民工。回家时是儿子、是女儿、是孙子孙女。
等一下。
“姐,你就别掺和了,他喝多了,没事。”
“你们闹什么呢!大过年的像话吗!”我爸听到外面吵架,从厨房里出来。他是家里的老大,说话还是有点分量的。
“你想干什么!”堂哥吼道,他使劲一推,二姑夫重重地撞在门上。
而奶奶的两种身份,是过年时在家高高在上的老祖宗,是平时孤独的空巢老人。
这场景我看了几百遍。
在最初的时候,看到他我就头疼,他像个定时炸弹在屋里跑来跑去,还发出消防车一样刺耳的尖叫。在那些日子里,所有的东西都被他打碎过,小到二姑的老花镜,大到客厅的55英寸彩电,所到之处一片狼藉。
“怎么?我的手气好?”我拿起一张牌,捏在手里,探头去看奶奶的牌,短短一天时间,她已经学会了单吊。
“阿闯!”二叔叫堂哥,“快回来。”
我突然停下,开始审视自己,发现二婶的理念已经被我全盘消化吸收了。我的父母年纪已经不小了,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在和我的交谈中也透露出希望我早结婚好让他们抱孙子的想法。我的工作虽然刚刚起步,但是也算收入稳定,用二婶的话说,“长相、个头、家庭、工作,没得挑!”
“可以了吗?”奶奶问。
各种车、各种人,但都有一个共同点:豪车+不可告人的秘密。
饭桌上我敬了二姑夫两杯,问起他去过的那些旅游胜地。他刚开始还绷着脸不愿开口,可是架不住全家人的起哄,他开始讲起那些在国外发生过的糗事,逗得我们前仰后合。
这是我循环的第三百六十五天,大年初一的一周年纪念日,终于出现了一件我没有料到过的事情。
我猛然醒悟,一直以来我都是以自己为中心,来思考所发生的一切。然而我错了,错得离谱,原来我并不是主角,奶奶才是。
但是很快我又发现了另一个问题:我快要相信了。
过年嘛,就得这样热热闹闹。
好像有什么不对。
她一直絮絮叨叨的,替我从相亲安排到我的孩子大学毕业。而且,不能只生一个,一定要两个,一男一女,响应国家号召。
干点什么呢?电视里所有的台都在重播春节晚会,我背会了每一句台词,唱会了每一首歌。网上的新闻在我眼里已经成了陈年往事,微博上大部分知名博主五年内所有的微博我也看了个遍。
二姑一手扶着二姑夫,一个手推着堂哥,“阿闯你要干什么……”
大姑接走了孩子,二姑和其他的人都在客厅里看重播的春节联欢晚会,而我终于能够得到一点点独处的时间。
好了,这就够了,三分钟之内他会将一口混着糖汁的口水吐到我的衣服上,我必须在这一刻到来之前将他转手。
亲戚们挤在大门口的玄关处,相互怒视着,谁也不肯第一个退出这场赌气的争斗。
晚上放完炮,我主动和堂哥聊起了他的女朋友。讲起恋爱史的时候,堂哥就不像之前那么流利了,每说几句就会停下来,连呼吸的声音都透露出他心中的幸福。
我冷冷地看着他们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吵架,心里面没有任何想法。因为很快这一切又将重新开始,刚才发生的事在他们脑子里都不复存在。
距离奶奶家小区不远,有一间很小的杂货铺。这是我在大年初一能找到的唯一一家还开门营业的地方,每隔那么几天,我就会跑去换换口味。那家杂货铺里所有的零食都被我吃了个遍,从儿童果冻到五香辣条,还有动物饼干、各种薯条虾片,当然,最好吃的还是方便面。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当时我正和二姑、二婶还有堂哥四个人一起打麻将,我已经连坐了三庄,然后又摸到一张七条——自摸。我想当时我可能说了“真希望我的日子每天都像今天这么好”之类的话,这话大概被哪个路过的神明听去了,突发奇想地满足了我这个小小的要求。于是我打完了那场麻将,全家人一起吃了年夜饭,边看春晚边吐槽,放鞭炮,第二天起来相互拜年,看重播的春晚,吃午饭,打麻将加闲扯,然后,眼前一花,我手里拿着一张七条正在傻笑。
我的二婶凑过来,坐在我身边,“小飞,有对象了吗?”
趁吃饱喝足大家都看春晚的时候,我把蛋仔拉到另一个屋,相处了那么多天,我对他的脾气也有个了解,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只是没有和别人沟通的习惯,幸好让他放松警惕并不是太难,只要有零食就可以了。
“不用了奶奶,我都毕业两年了,还给什么红包啊。”我假意推托,眼角的余光却盯着我爸。
转眼到了午饭时间,家里人都行动起来,摆桌椅,拿碗筷,各司其职,有条不紊。这是每次过年的固定模式,把我们培养出部队一样有组织有纪律的家族传统。
但是她现在对我的关注简直让人无处可逃,“小飞,你可不能再等了,你看你都这么大了,工作也稳定了,该花心思找女朋友了。你别这个表情,你怎么不着急啊。你看,你今年25岁,从现在开始找,总得挑几个吧,等找到称心如意的,也得二十七八了,再谈上一年半载,相互熟悉一下,两家走动走动,结婚怎么也得三十岁了。这都很晚了,最好在三十二岁之前要孩子,趁你爸你妈还有精力,可以帮你带带孩子。而且啊……”说到这里她总会用胳膊肘顶顶我,“这三十岁之后,男人女人的能力就下降了,你不为你爸你妈着想,不为你着想,也得为孩子着想吧,给他一个健康的体魄不比什么都好,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啊……”
3
我看了上百遍春晚,打了几千圈麻将,吃了上万个饺子,还从我奶奶手里接过了合计十几万的压岁钱,但是始终没机会花出去。
堂哥想成为年少时我眼中那个成熟可靠的大哥,二婶想继续做我的知心朋友。尽管第二天就要去加拿大旅游,但是二姑和二姑夫仍然赶回来陪老太太过年。还有我爸,在家的时候从来不下厨,回到奶奶家却一头扎进厨房不出来。
大家哄堂大笑起来,奶奶也笑了。
时钟走向六点。
“来,拿着。”奶奶微笑着,伸出捏着红包的手。
但是我算错了一件事。
他躺在被窝里,夸夸其谈,讲述着汽修厂里的见闻。在大老板的奔驰手套箱里发现的秘密优盘、外地司机鬼鬼祟祟地来修保时捷卡宴、二奶的捷豹……
我坐到一边,看着奶奶去追着蛋仔——我表哥家的孩子,我的表侄子——塞红包,那孩子理都没理,把红包扔在地上,大姑悄悄地捡起红包收起来。
他讲得生动,虽然这些故事只是临睡前的闲话,是真是假都无所谓,堂哥也许不过随口一说。但听过几十次之后,我总是觉得这些故事里面有别的意思。
“好了好了,没事没事。”二姑夫不耐烦起来,他猛地转身,这时衣服的一角还在大姑手里抓着。
“洗什么洗!洗了能干吗?明天就要走了,你让我穿这样的衣服去加拿大?”二姑夫提高嗓门说。
我只知道当地面被一层薄薄的雪花覆盖的时候,我就会回到暖烘烘的家,手里捏着那张傻逼的七条。
我知道这一天之内发生的所有事。
“孙子!”奶奶叫了两遍我才意识到是在喊我。
我知道二姑和二姑夫只回来呆一天,但是还不知道他们已经订好了去加拿大的机票。还是二姑命好,嫁给二姑夫的时候他还是个打工的,可现在他名下有两个公司,经常带着二姑到处旅游。每次二姑带他回来过年,二姑夫都是话不多地坐在一边,偶尔说上两句话,都是掷地有声。我们其他人自知和二姑夫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也很少主动找他聊天。
“我老眼昏花的,字都不认识,玩什么啊。”
我等着老爸脸上的表情放松,大概是看到我秉承了他谦让的美德,他露出笑容,我便不再推辞,把红包放进口袋。
二姑挡在大姑前面,但是大姑自己觉得理亏,还是想替二姑夫把衣服洗干净。
奶奶也笑了,她并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凑过来却又一言不发,也不知道我为何又哭又笑像个傻瓜。她只是发自内心的笑,看到我,看到其他家人,看到她的子子孙孙都健康快乐,她就会笑出来。
街道上几乎没有什么人,路两旁的商铺门上都贴着大红的对联,可是店门紧闭,卷帘门反射着冷冷的光。空气中弥漫着鞭炮爆炸后火药和纸张燃烧的味道,车轮轧过地面上厚厚的红色炮纸,沙沙的声音像是走在雪地上。远方被隐藏在薄薄的雾霾中,我漫无目的地蹬着车,家乡在白色的哈气中时隐时现。
“没事没事,一会洗一洗就好了。”二姑知道他喝了酒脾气怪,赶紧站起来凑过去。
那张牌的手感如此熟悉,我竟然有点恍惚。
除夕夜零点的时候要去放炮(我们三线县城限制不多),这样的事自然落在家里的年轻小伙身上,就是我和堂哥。炮一放完,长辈们便对本来就很无聊的春晚失去兴趣,纷纷去睡了,我和堂哥顶着一头的火药味在客厅打地铺。
看过动画片里掉进沼泽地里的人吗?我就这样被二婶声情并茂的理论悄无声息地淹没了,不过,幸好我还存有一丝理智,支撑着我做出正确的选择。
第一次循环的时候,我还没弄清楚什么状况,两场麻将之间简直是无缝对接,过年吃的饭菜也都雷同,重播的春晚和首播也没什么区别,再加上睡眠不足,我就那样浑浑噩噩过了三次大年初一,才猛然醒悟过来事情有什么不对。
如果世界上有熊孩子培训学校,蛋仔的巨型雕像一定会矗立在学校大门口。
4
“姐,这衣服是羊毛的,不能水洗,你就别添乱了。”二姑把大姑推开。
“什么事?”
“谢谢奶奶!祝您新年快乐。”
然后我去了厨房,在外打工这几年,我也自学了几道拿手菜,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在老爸老妈面前露一手,不如就现在吧。
一年之中只有这个时候,全家的人都会聚在一起,无论他们在外面是怎样的人,回到这个家,都会想从其他人的身上找到自己在这个家的位置,无论他们用什么样的方法。
我说快了快了,堂哥那边就快准备好了。我透露给二婶一些堂哥消息,剩下的时间,二婶都在跟奶奶讨论怎么准备结婚时的被褥。
我知道自己的吃相难看,在阿姨眼里,我大概像是电影《甲方乙方》里那个被送到农村吃不上肉的倒霉鬼。
“拿着吧,早都准备了,明年就不给了。”奶奶执意要把红包塞到我手里。
“很简单的,学一学就会了。”二婶站起来,抱过一个靠垫,把椅子垫得舒舒服服的。
7
我从高中的时候就被送到外地去上学,只有逢年过节才有机会回来,假期里基本上呆在家里。谁能想到我的家乡在短短的十几年里竟然变成了这样,高耸的大厦、开阔的广场,还有外观奇特的购物中心,所有的一切都和我记忆中那荒芜、破败、出门三步就是荒草地的家完全不同。
我说,烫的。
爷爷去世得早,倔强的奶奶平时都是一个人过,只有过年的时候,大家才从全国各地返回老家,聚在一起。
有时候家里的东西不知道放在哪,二叔或者我爸就会过来问,奶奶怕他们找不到,总是自己去拿,然后慢慢地走回来,继续坐着。
我把自己关进厕所,对着镜子对自己进行反洗脑。要自由,要真爱,我的父母是爱我的,他们希望我自信、坚强,并且有判断力,会在合适的时候找到正确的女人,他们不会逼我结婚,阿门。
我试着找同事、同学、朋友聊天,可惜他们都忙着过年,没时间和我多说话。不过我发现有两个女同学回复得很快,似乎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打扰我和她们之间的聊天,这是个好现象,也许将来我们之间能够发生些什么。但很快我与她们之间就没有什么话题可聊了,我开始厌倦,最后懒得理她们了。
我二婶是个热心人,对我也十分的好。小时候我爸妈出差或者我放假的时候,经常把我送到二叔家住,除了跟堂哥玩耍,就是和二婶聊天。她做的饭比我妈做的好吃,说话也比我妈好听——我不是说声音,二婶从来没说过我笨得像猪一样——她还特别能保密,我小时候的心里话都告诉过她,但她一次也没有外传,比如说我爸妈到现在也不知道我初一时学习不好的原因是数学老师穿得太少。
按道理说我应该进入愤怒这个阶段了。
我和他聊了一夜,说得我确实想找一个人共度一生了,没想到堂哥比二婶还管用。
咳咳,这些我倒是不否认。
大姑被蛋仔绊了一下,两个人都摔倒在地。
我不用数就知道红包里有多少钱,还知道如果我不去拦的话,蛋仔一分钟之后就会撞在桌子角上,足足哭21分钟,直到电视里郭冬临光着头出来,满场找媳妇,他才会流着鼻涕笑出声来。
我不知道如何跳出这个循环,但是我想我知道了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我了解这家里的每一个人,他们的想法,他们的情感,他们想表达的一切。
大年初一的早晨总是从鞭炮声开始,但是那点声音还不会吵醒我,直到蛋仔把昨晚剩的凉茶泼在我和堂哥脸上,每一次。
火车票早就卖光了,长途大巴全部停运,马路上连出租车都没有。
每个大年初一五点的时候,都会下起雪。这时,无论我骑着自行车走到哪里,我都会停下,坐在马路牙子上歇着。我不知道家里的人是在火急火燎地四处找我,还是在热火朝天地打着麻将,根本没有意识到我的离开。
这一天里我几乎和自己的爸妈说不上几句话,不过这样也好,我还不知道在这样的循环里每天都见到老爸老妈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阿姨问,孩子,你为什么哭了?
二婶就坐在我身边,“有女朋友了吗?”
奶奶顺从地从自己的派堆里拿出那两张六饼,伸向桌子对面,轻轻一碰。
我在这样的城市里骑行,想在无限重复的日子里找到一些新鲜感。但是很快,那些忽然长出的高楼就变得不再神秘,高大而冰冷的建筑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车轮下是双向四车道的水泥马路,可在我脑海里,它和十几年前每到下雨就泥泞不堪的黄土岭没什么区别。这座城市变化再大,我也能够凭着说不出的感觉找到记忆中的痕迹,我记得它,就像记得家里亲人的脸。
酒足饭饱之后,奶奶一声令下,家庭流水线再次启动,餐桌上的残羹冷炙瞬间被撤下,铺上一层绒毯之后,这里就成了下午麻将的战场。
我每年才能见奶奶这一次,记忆中的奶奶全都是安静地微笑着的样子。
麻将打到四点多的时候,在小卧室午休的二姑夫睡醒了,在家里呆着有些闷,他打算出去转转。他从衣架上摘下大衣,然后变魔术一样,从兜里掏出两块肥肉片。想都不用想,这是蛋仔不愿意吃肉而偷偷藏起来的。
我打听过了,离奶奶家几百米之外就有一处麻将摊子,全是她这么大年纪的老太太在那里集中,她要是上瘾了就可以溜达着去打牌,总比在家里闲着强。
二婶还是我的知心朋友,早上起来我就拉着二婶聊天,这次还带上奶奶。其实她心里比谁都着急,我也好,堂哥也好,赶紧生个重孙子给她抱抱。
我曾因此对大姑心怀不满,对这个孩子太惯着,养出了一身的坏毛病,以后上了学准是个挨揍的料。
“哎,我怎么是添乱了,我们家孩子弄脏的,我给洗了,怎么添乱了!”大姑见二姑一个劲往外推自己,心里开始不高兴。
但是现在她却被气哭了,被他们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