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觉得做喇嘛不舒服,所以不做。现在画画,是因为喜欢,所以才画。如果哪一天不喜欢画画了,不喜欢这种生活了,自然也可以放弃。
她没有告诉母亲,当时她已经发现了男友劈腿,两个人正在冷战。多年来的抵触和争辩,让她放不下自尊,向世上最亲近的人倾诉自己受到的伤害。如果那样做了,母亲一定会说出“早听我的就好了”之类的话,她并不想就此认输。
母亲听了她的话,半晌无语。两代人之间,已经形成了巨大的鸿沟,就算出发点是为了女儿好,但对于这种完全陌生的生活方式,母亲已经提不出能得到女儿认同的建议。都说血浓于水,可是这世上最大的分歧也往往在血亲之间。
在大学里,她很自然地加入了文学社。象牙塔中,没有人会嘲笑她沉湎于才子佳人的故事,也没有人不理解她小声念诵诗句的感动。在这里有一群品味相同的朋友,可以帮助她忘记那条狭窄局促的小巷。她写了几首诗,在一些杂志上发表,文学社里暗恋的男生向她告白。那几年无疑是她最幸福的时光,做喜欢的事,见喜欢的人。她以为自己从此走上了憧憬的路,带着与众不同的骄傲,自在地活下去。
母亲点了碗炝锅面,说是莉莉安小时候最喜欢的面食。而莉莉安尝了几口就放下了,太油、太腻,她有些奇怪小时候自己的口味。而且,不管怎么说,炝锅面这个名字也显得太土气了,完全让人没有食欲。
就算我死了,你还是可以笑着活下去。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这让莉莉安觉得有些诧异,因为母亲从未用这样的语调跟她说过话,但这确实是母亲的笔迹。她坐在街边的石凳上,一个字一个字的地读了下去。
这里很难走出什么大人物,我算是一个。十九岁考上名牌大学,二十二岁创办公司,二十五岁公司上市。在以前的邻居眼中,我无疑是个传奇般的人物,但他们很少来找我帮忙。或许在他们的意识中,出了这条小巷就不再是自己人,也或许仅仅是不愿意承认的嫉妒。每年,我会挑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回到这条小巷中的面馆,吃一碗炝锅面。面的味道其实并不怎样,而且通常也碰不到什么熟人。来吃这碗面,只不过在提醒自己,不要再过这种底层的生活。
画家又耸了耸肩,说他以前是个喇嘛。
她一个人坐在那个小车站,看着铁道两边的白杨,突然觉得很迷茫,很愤怒。她不知道自己在追寻的到底是什么,又有什么意义。她甚至怀疑,自己所喜欢的东西,是否是真心喜欢,还是仅仅是想要表现得与众不同?她活过的那些日子,在旁人眼中像个笑话的日子,到底是不是真的只是个笑话?未来在哪里?有追寻的必要?有继续的必要?她觉得好累,却找不到休息的地方。
她的心犹如跌进了冰窖。她一直没有存款,她向往的是诗和远方,而不是柴米油盐。虽然母亲一直劝她要攒点钱应急,但她一直不屑一顾。她还记得当时她顶嘴的原话,与其苟延残喘,不如昙花怒放,如果真得了那病,那就去死了好了,我无所谓。可是这样的话,对自己说说无妨,如何能对母亲开口?一个孤孤单单养育了自己一二十年的女人,如果被自己的孩子说不如去死,那她的心里该会有多凄凉?
没由来的,她生出了一股怒气,觉得母亲是在故意难为她,故意让她难堪。于是她倔强地抬起头,笑着对母亲说,您放心,我就算去卖,也会凑钱给您治病。
我在白莉身边坐了下去。她正在手机上看书,嘴里哼着节奏缓慢的曲子。这像是要自杀的人吗?我看了眼忠叔,他却冲我重重地点了下头。
“喔?你是说我并不幸福?”想不到她竟然也是心灵鸡汤式的论调。
仅仅过了一会儿,母亲又开口了。是我对不起你,如果家里有钱,你完全可以过着你想要的生活。
“我没想那么多,当时只是觉得要先治病。”
母亲知道后,也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是早就料到这样。她连来看白莉一眼都没有,或许是彻底对这个女儿死了心。再后来,生活就像预想中的那样进展,上课,毕业,找工作。白莉去了家诗刊杂志,男友去了家IT公司。这让她有些失落,觉得男友背叛了当初的梦想,虽然自己的薪水还不到男友的两成。
让她欢喜的是,女儿跟她以前的性格很像,一样的不沾烟火。让她忧愁的是,女儿比她更为极端。她一再地旁敲侧击,甚至针锋相对,却无奈地看着女儿在自己当年的老路上越滑越远。她感到恐慌,想要让女儿避免自己的灾难,却又把女儿推得更远。莉莉安怀孕之后,她安慰自己,可能女儿的男朋友要比那个人渣好一点。然而在得知女儿流产后,她陷入了绝望,一个让女人怀孕之后又毫无顾虑地拿掉孩子的男人,怎么说都是靠不住的。
母亲在信的末尾这么写道。
她出了病房,拨通了男友的号码,噼里啪啦地发了一通牢骚。末了,男友有些抱歉地说,你去了西藏后,我就以为我们已经分手了,我现在谈了新女朋友,还是不要再联络了。
再后来,莉莉安觉得无所谓了。这些事虽然一直是她心中的刺,但在母亲的反复提及下,她已经麻木了。麻木到她觉得当初自己因为这些事而生气,或者是在乎这些事,都显得有些小题大作。她回想起以前,觉得是自己太敏感矫情了。为了别人一句话就不开心好几天,太不值得。她甚至觉得大学里自己也挺可笑,对着落叶秋景,搜肠刮肚地想几行拼凑的句子,抒发下根本不属于自己的情感,就觉得芸芸众生都不过如此了。而那段在网上逮谁跟谁吵的日子,更让她觉察到了自己的无知。
“不知道,不过那是以前的我了,现在我已经没有时间去体会这种感觉了。”她冲我笑道,“是不是忠叔怕我自杀,让你劝我?”
一般状况下,我是懒得跟这种爱做梦的小姑娘纠缠太久的,不过今晚不同,我决定把这个故事听完。我扯掉拉环,喝了一口啤酒,是那种三五块钱价位的,味道不够好。不过在小巷里,也只有这个了。
是个好人,但我不喜欢他。莉莉安很平静地说。
如果觉得不甘心,那就是还在喜欢,那就不要放弃好了。画家耸了耸肩,似乎不愿意再多说。
然而她没有,她离家出走,来到这个城市里,生下了莉莉安。然后,那个少女死去,她成为了一个世俗的女人。她做着以前不屑于做的工作,跟以前看不起的人相处,挣下一张又一张的钞票,慢慢地把莉莉安养大成人。
心是沙漠,哪里都是沙漠。画家回应她,似乎一早料到她待不了多久。
母亲并没有预料中的勃然大怒或歇斯底里,她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坐在逐渐黯淡的阳光中,慢慢地陷入黑暗。
“所以说,现在的你并不想自杀。”我又要了一听啤酒,“但是,我不明白,那个乡镇企业家为什么会把木盒拿给你看,如果他真的喜欢你,应该会不择手段要得到你才对。”
小巷里依旧漆黑,冷清,然而我却看到尽头似乎有微弱的灯光。手伸进口袋,摸出了那张纸条,带出了一张报纸。我把报纸捡了起来,上面有我的专版,刺眼地写着“商业奇才遭遇金融风暴,资产清零穷困潦倒”之类的字样。我将报纸折成纸飞机,丢了出去,然后打开了莉莉安给我的那张纸条。
我怀孕了。她很平静,似乎在说别人的事。
她抬起头看着我,笑了笑:“经常能看到你的新闻,他们都说你是成功故事的典范,不过我却看得出你眼神中的焦灼。”
我抬起了头,向忠叔问道:“她每年也都会来?”
忠叔点了点头。我记得这个姑娘,经常看到她拿着一本诗集,坐在午后的阳光里静静地读着。她喜欢小提琴、钢琴这些昂贵的乐器,偶尔会神色向往地谈起那些没人听说过的艺术家,然后在一片诧异中讪讪地收起话头。她甚至嫌自己的名字太俗气,固执地让别人叫自己莉莉安。
“但是,一个人想要自己生活得更好,这并没有错。精神这个东西,终究是太飘渺了。”我插话。这个姑娘始终活在自己的梦里,但所谓的世界,并不是一个人的梦,而是数十亿人的梦的集合体。他们的梦互相干扰,互相排斥,要想顺利地把自己的梦延续下去,最起码要有充分的物质基础。不然的话,梦很快就会醒的。
“你要不要听我的故事?”她又笑了,怎么看都不像是要自杀的人。
“三年前。”
画家耸了耸肩,只回了她一句,先在这个地方呆半年再说。
我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去一个有情怀的地方。她对画家说。
“那四十万,你从哪里弄来的?”
“已经三年了啊……忠叔你说担心她自杀,其实应该早知道她走出了心结吧。”
莉莉安早就有了觉悟的。她猜想了无数种可能,一夜情,多夜情,甚至连代孕这种都想过了。而这个男人却递给了她一个木匣,让她打开看看。
木匣里有一张银行卡,一封信。
病房里拉着厚厚的窗帘,黑暗得一如小巷中的蜗居。母亲瘦得几乎只剩下了一把骨头,躺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言不发。莉莉安坐在床边,也沉默了很久。她跟母亲之间已经变得很生疏,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她母亲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莉莉安开始觉得很无聊,面对着一个癌症病人,枯坐那里无疑是一种折磨。尤其是这个癌症病人时不时地会跟她谈起一些她不愿回想的往事,比如被同学捉弄,被邻居议论,被老师说脑子有毛病之类的往事。
“老样子?”忠叔问道。
原来,她不欠乡镇企业主一分钱,治病的钱全是她母亲的积蓄,还有卖掉房子的钱。而母亲之所以跟乡镇企业主演这么一出戏,是想在生命的最后时间里,把莉莉安留在身边。就算母女两人的分歧再大,莉莉安也会不顾一切去救她的,母亲一直这么坚信。
我沉默了下来,没有追问故事的结局。这既然是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那爱情就无关紧要。莉莉安将一张纸条推到我面前,拿走了我手里的啤酒,走出面馆。我端详着那张折起的纸条,似乎写了短短的几行话。
莉莉安根本没想到会再见到他。那个有些木讷的男人拎了一个花篮,有些猥琐地站在她面前,小声说他有钱。莉莉安没有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只是站起身,问他要什么。乡镇企业家拿出了一份合同,递给了莉莉安,足足有十多页A4纸,密密麻麻的全是字。
无牵无挂,一往无前那不叫勇敢,终究会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只有心有牵挂,面对现实,内心才会无比强大。
我看着流水台那头的姑娘小声问道:“这是……”
忠叔点了点头。
只有有钱了,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这是男友对她说的,但她却不这么认为。在这偌大的城市中,物质生活单凭个人再努力也达不到顶峰的,有些东西就算努力一辈子,也吃不起、穿不起、用不起、住不起。而比起这些物质之外,她更享受精神上的富足。
有了钱后,母亲开始接受治疗。手术据说做得还算成功,化疗也在继续,营养品也在吃着。让莉莉安感到可笑的是,母亲每天都会索要住院清单,然后在床头的小本子上认认真真地记下这天花了多少钱。她从来没有问过莉莉安是从哪里拿到的钱,对偶尔出现在病房的乡镇企业家也并不过问,好像只要有钱给她治病就行,其他的不会再关心。
那顿饭就是在忠叔的小面馆里吃的,很沉闷,也很无趣。饭刚吃完,白莉就逃也似的离开了小巷,将一言不发的母亲丢在了黑暗之中。之后,她并没有把孩子生下来,而是像所有的怀孕女大学生一样去做了人流,唯一不同的是,当时有男友陪着。
说得容易,这么简单就放弃,岂不是愧对以前的自己?
后来,母亲联系了她一次,还是在这家面馆里。母亲问她什么时候跟男友结婚,莉莉安很轻蔑地笑了。她觉得母亲的观念还停留在上个世纪,两个真心相爱的人根本不用婚姻这个枷锁来束缚彼此。
莉莉安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我问过那个男人同样的问题。”
我仔细搜寻着记忆,似乎找到一些飘渺的东西:“是……白莉?”
自杀?这倒是个好念头,足以让人撑过很多个难熬的夜晚。
炝锅面端了上来,翠绿的葱花浮在细细的面条之上,几滴香油点缀其间,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我决定不再跟她搭话,现在的我,对于别人的死活倒真的不那么在意。拿起桌上的筷子,挑起一筷细细的面条,味道还是很熟悉,称不上美味。
你有多少钱?
功成名就,对大部分人来说都只是一个名词,他们终其一生也体会不到其中的滋味。而正是这些人,写着各种鸡汤文,告诉大家功成名就的生活并不幸福,人生还是要淡泊宁静。这没什么可笑的,失败者更需要自我安慰。
我把用尽一生才体会到的道理讲给你听,希望你真的能懂。
那你在乎过诗喜不喜欢你吗?乡镇企业家笑了。
我干咳一声,把手里的啤酒慢慢喝完:“你母亲现在怎么样?”
母亲就是在那晚走的,很平静。莉莉安原本以为自己会哭得撕心裂肺,然而真到了这一刻,心情却很平静。她办完了葬礼,处理完了所有的事情,然后干巴巴地问那个在旁边帮忙的乡镇企业家接下来怎么办。
母亲的情绪没有变化,而是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那就好。
那你觉得我嫁给你会真心喜欢你吗?花几十万块钱买个不喜欢你甚至蔑视你的女人,值得么?
夜色已经深了。我站在小巷的入口,燃起了一根烟,默默地看着里面一家亮灯的小面馆。这是城市中的贫民区,高高低低的房子拥挤不堪,处处给人一种狭小窒息的感觉。我是在这里长大的,自然留下了不少回忆。虽然这里的人情味很浓,但终究是物质生活匮乏下逼出来的忍让关怀。在这种类似眷村的地方,大家不得不依靠彼此生活,容不下有棱有角的家伙。
笑。
我懂了,莉莉安回答,泣不成声。
“你还要碗炝锅面吗?”忠叔很认真地问我。
流水台的那头坐了一个姑娘,让我觉得有些诧异。倒不是奇怪这个时间还有其他人,而是觉得这个姑娘不应该在这个时间来这个地方吃饭。你知道的,这种小巷里很难出现这么清新脱俗的姑娘。
“女文青也喝啤酒吗?”我看着仰脖灌下半听啤酒的白莉。
看着她毫不介意地说出这些话,我觉得有些惋惜。她十几岁的时候,就算还在小巷的时候,听到别人讲个粗口就会很厌烦,而现在把自己的肉体当作商品也毫无羞耻。
那为什么不做喇嘛了?
“这么说,你去做了那些事?”
我怕你以后会觉得孤独。母亲轻声说,完全没有了以前的强势模样。
“当时我问过医生,是不是只要凑齐这四十万,就能救活她。医生告诉我,直肠癌晚期的术后存活率并不高,要我做好思想准备。”
莉莉安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瞪着那颗惨白的节能灯泡,一夜无眠。天还没亮,她就又只身来到车站,搭上最早的那班列车,回到了家乡。
莉莉安抬起头,说,你这算不算乘人之危?
莉莉安觉得画家的这种考验很可笑,既然找到了喜欢的人,想要的生活,还有什么忍不下去的?而且这样远离尘嚣的偏远小镇,正好可以静下心来写诗,可以说非常合适。
她对男友的表现非常满意,与那个乡镇企业家形成了很鲜明的对比。体贴,温柔,行事得体,虽然一样家境不好,但有着和她一样的品味。
确实是个好人,但你不喜欢她。母亲似乎在重复她的话,又似乎有别的意思。
有一天,或许是觉得时候到了,母亲问莉莉安那个乡镇企业家怎么样。
我起身,离去。走到门口,忠叔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明年还会来吃面不?”
“还记得她安排我跟一个乡镇企业家相亲么?”
“好的,莉莉安,接下来呢?”对她自我陶醉的人生我并没有什么兴趣,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忠叔担心她自杀。
莉莉安愣了一会儿,然后翻到合同的末页,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她把合同递给乡镇企业家,这个男人小心地收进那个毫无品味的皮包,又拿出了两份。一式三份,律师说的。
信读完的时候,莉莉安已经泪流满面。现在想来,如果没有母亲病危的消息,她很可能在焦灼和空虚的折磨下,躺在了那条看不到尽头的铁轨上。而一百多天的医院陪护,并不是她在救母亲,而是母亲在救她。
然而她的母亲却不这么认同。她的母亲一直固执地认为,白莉太作。她独自把白莉抚养成人,其中承受的辛苦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她想白莉现实一些,柴米油盐虽然会弄污了双手,但也比吟风弄月好得多。
“别叫我文青,我也不喜欢你们给我贴各种标签,我是我,不需要别人来定义。”
男友在后面很温和地说,伯母,要不我们出去吃吧。
“或许你可以劝劝她。”忠叔的眼神闪烁,“我总觉得这丫头情绪有些不对,搞不好要寻短见。”
白莉将这次摊牌视为她人生中对母亲最为成功的反击,虽然代价是对母亲最大的伤害,但她觉得自己的人生终究要由自己来掌控,不能按照母亲的意愿庸俗地活下去。她走进厨房,想挽起袖子给母亲打下手,但又被油腻的案板和刀具吓退。
黯淡冰冷的医院走廊里,她突然感觉到彻骨的寒意,她想起了母亲当年说过的那句话,我怕你以后会觉得孤独。她蹲在走廊的尽头,红着眼眶小声地笑了起来。曾经她以为自己有梦想为伴,可以挣脱尘世的枷锁飞得很远。然而到头来她发现那些所谓的格调、热血、骄傲,都只不过是一层亮丽的油墨,仅仅经由了一场现实的大雨,就变得污浊不堪。
“也就是说,就算花了这四十万,也不一定治好?”
用现在的话来说,她就是标准的文艺女青年,但那些年里,小巷中的人连这个词都不知道。他们只觉得她很奇怪,甚至有人建议她的母亲带她去看看病。也正是因为她,我才在小巷里显得不那么怪异。毕竟一个渴望功利的人,在世俗人眼中比起她还是正常得多。
“我讲故事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插话。”她有些不客气地把我跟前的面碗推开,要了两听啤酒,丢给我一听。
“来了。”他冲我笑道。
“会的。”
幼稚,可笑,装模作样,她有时会对以前的自己这样评价。但有时,她也觉得一阵没由来的悲哀,以前的那个充满梦想和骄傲的少女,是不是已经被自己杀死了,变成了一个跟母亲一样的庸俗女人。如果不是母亲得了这场病,也许她还是那个向往诗和远方的少女。
她在拉萨下了车,然后发现这里没有静好的姑娘和忧郁的王子,都是些脸上泛着高原红的叽叽喳喳游客。于是她再度启程,去了一个据说文青聚集的小地方,在那里她遇到了一个很欣赏她的画家。
“呃……”这样的问题,要怎么接才好?
“什么时候的事?如果当时找到我的话,我可以承担医疗费的。”
她歪着头,有些暧昧地看着我。
虽然母亲一直对莉莉安说她的父亲早死,其实母亲终身未婚。当年母亲也是个崇尚自由浪漫的少女,爱上了学校里的一个书卷气很浓的老师。但在怀上了莉莉安之后,老师的妻子找上门来。母亲原本以为,温文尔雅的自己跟泼辣粗俗的妻子根本没有可比性,但让她想不到的是,老师跪在那个悍妇面前,一遍又一遍地声称全是受到了母亲的勾引,他才犯了错。母亲冷笑着,在众人的指点中离开了学校。那是个封闭落后的年代,人们对未婚先孕、小三这些远远不像现在这么宽容。母亲唯一能做的就是打掉孩子,然后嫁给一个不知道她过去的男人。
莉莉安一页一页地翻着,很是认真。这个男人虽然看起来木讷,办起事来却很精明。合同的内容分寸把握得很好,条件也不苛刻,虽然让莉莉安觉得是把自己卖了,但至少卖得不那么恶心。而且,合同上并没有咄咄逼人的东西,首先保证的是给她母亲治病。
白莉跟我一样,在十九岁那年离开了小巷。作为一个从小喜欢读诗的女生来说,小巷里的一切在她眼中都显得粗鄙可笑。她融入大学校园后,由衷感觉到自己生错了地方,也为自己的解脱而庆幸不已。
乡镇企业家挠了挠头,说算吧。
于是她原谅了男友,文艺青年终归都是有些花心的,她这么安慰自己,虽然明知道男友已经很久不再读诗和写诗。她无心再纠缠梦境与现实之间的差别,只是想以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下去。她也在暗地里物色新的伴侣,但是身边的男人,大多是俗不可耐或者自以为是的家伙,没有一个懂得理想和情怀。
寂寞对于艺术来说是必需品,我热爱孤独。莉莉安笑着离开,没有回头看小巷一眼。
就在此时,她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是个陌生人打来的。陌生人告诉她,她的母亲昏倒在了银行里,他从手机中找到了她的号码,请她尽快赶来。挂掉电话,她在车站坐了很久,直到天色漆黑。
“没,我没有去卖。”莉莉安仰起上身,靠在上了些年纪的木椅上,“手术、化疗、康健这些费用算下来,至少要四十万。我问了人,凭我的条件在几个月内,是卖不了这个价钱的。”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最大的问题是已经融入不了这个社会,而是固执地以为没有遇到对的人。她开始对未来感到焦灼和恐惧,不但对男友百般挑剔,而且觉得身边的人都不怀好意。她有些时候会以女权主义者自居,在微博上跟素不相识的人争辩吃饭时候女性到底应不应该买单这种问题,有时候又惊觉那样的自己跟曾经温婉高雅的自己差别太大,脸色通红地删去那些大段大段愤怒的文字。她曾经不屑于关心的柴米油盐问题接踵而来,她不得不为了挑选到便宜的房子而精打细算,为了不迟到而早早起床挤地铁。
“他反问我,你真心喜欢诗的话,会欺骗诗吗?”
“你们认识的,不过跟你一样,也从这里走出去好多年了。”
末了,她起身说,饿了吧,我给你做顿饭。
从那以后,回家只能听到母亲的唠叨和叱责。更让她不能容忍的,是母亲把这件她觉得奇耻大辱的事情,向小巷邻居们一遍又一遍地诉说,来换取廉价的同情和对女儿的指责。于是,白莉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甚至连过年都是匆匆一天,隔天就走。她觉得母亲有意无意地在把她拖进那种庸俗的生活模式,让她无缘诗和远方。
“幸福不幸福我不知道,但我总觉得你和以前的我一样,有时会感到莫名的空虚和焦灼。”
莉莉安觉得母亲有些可怜,要强了一辈子,一直口口声声地说为女儿好。然而关系到了自己的性命,就什么也不顾了。而且母亲越来越胆小,几乎每时每刻都要求莉莉安在她身边,生怕自己悄无声息地死了。
“那这是为什么?”这种感觉倒是经常有。
“你好,好多年没见了,不知道你还能认出我不能。”
她不想回去。她有一种预感,觉得这是一个陷阱。她甚至怀疑这是不是男朋友和母亲一起设下的圈套,要把她诓回去。她回到了小屋里,问画家的意见。画家淡淡地说了一句,既然做不到六根清净,何来四大皆空?
她甚至瞒着给女儿介绍相亲对象,那是个中年丧妻的乡镇企业家。有钱,老实,是个过日子的人,这些条件让她很满意。当她说谎,带着这个乡镇企业家约女儿出来吃饭时,白莉还以为那是自己的继父。见过几次面后,白莉终于从只言片语中知道了母亲的企图,两人当着那个乡镇企业家的面掀了桌子。一个大骂母亲庸俗卑鄙,一个怒斥女儿不知好歹,而那个中年男人则木讷地站在中间,手足无措。
终于有一天,她下定了决心,带着同居男友出现在了母亲面前。
与莉莉安遇到的所有男人都不同,画家的谈吐、行事,处处都体现出他是一个很有内涵的人。她觉得似乎找到了人生重启的地方,决定留下来。她向画家诉说自己的倾慕,并鼓起勇气说想要跟他在一起。
莉莉安愣住了。她从未往这方面想过,从未抱怨过为什么自己没有生在一个阔绰的家庭中。她不觉得这是母亲的错。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轻轻地咳了一声,帮母亲拉了下被子。
过了一会儿,母亲终于说话了,声音又干又轻,以至于莉莉安根本听不清楚。母亲叹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莉莉安身子往前倾着,屏住呼吸,才听到了。
母亲确实住院了,直肠癌晚期,癌细胞几乎已经扩散到了整个腹腔。医生简单地跟她交待了几句,让她去看看自己的母亲。
她有些恼怒,说你又不是和尚,打什么机锋?
“嗯,你可以叫我莉莉安。”
香烟燃到尽头,我丢掉烟蒂,满脸笑容地走进面馆。面馆跟这里的房子一样,都很小。一张长长的流水台,将做饭和吃饭的地方隔开,有点像日式的那种小店。店里唯一的好处就是干净,毕竟忠叔是个有点洁癖的人。
你喜欢诗吧。男人眨了眨眼。
没过多少时间,她听说了女儿的男朋友劈腿,听说了女儿的情绪越来越焦躁,女儿一声不响去了西藏。她开始担心,以女儿要强的个性,正面的交涉完全没有结果,只会把关系越闹越僵。而就在此时,她因为昏倒被送进了医院,检查出了癌症。拿着诊断通知书,母亲的心绪却很平静,她联系上了那个乡镇企业家,要他帮自己救救女儿。
“他怎么回答?”
莉莉安怔怔地放下了手机,突然觉得很想笑。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打电话给前男友,在西藏的时候这个男人一个电话都没有,她那时已经决定了要跟他分手。她握着手机,想打给画家,却不敢拨出去。
然而只不过一周的时间,她就厌烦透了这个地方。每天都刮风,天气干燥得要命,皮肤也变得粗糙皴裂。饭菜味道差得难以下咽,没有WIFE甚至网络宽带,连电视都只能收得到中央一套。到处是不知名的小虫,咬得她起了一身红疙瘩,又痒又疼。最不能容忍的是,厕所是旱坑式的,每次进去都要捏着鼻子才不被恶臭熏倒。她问画家为什么要住在条件这么差的地方,画家只是耸了耸肩,继续画他那些五彩斑斓的画。其实他到底算不算个画家,也值得怀疑,毕竟她也不怎么懂画。
她觉得她变了,虽然脱离了那条小巷,脱离了母亲的掌控,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滑向一直想要逃离的深渊。她一路奋战,拒绝了很多东西,但终究还是成为了自己所看不起的俗人。有天午后,她一声不响地收拾好了自己东西,拿着本自己的诗集,搭上了前去西藏的火车。她不想沉沦在现实里,庸庸碌碌地死去。
但她却没有办法迁怒于母亲,因为这个女人仍在一天天地虚弱下去。虽然跟这个女人吵了很多年,彼此不待见了很多年,但只是稍稍想一下,这个女人的生命只能用天来计算,就没办法再跟她顶嘴。就算如此,母亲的话也越来越少,更多的时候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你似乎也不喜欢别人叫你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