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后心塞塞的,好难受。有人说这书写的是中国人的百年孤独,我再同意不过了。就像歌里面唱的:“I'm lonely lonely lonely,I'm lonely lonely in my life...”
读这本书本打算放松一下,可读的过程中,心里越来越抓挠,苦涩得很。
书里的故事很简单,就像邻居的大爷和你闲扯,讲讲村里其他人的事情似的。可一页页翻下去,故事又不简单,刘震云说到的这些人:卖豆腐的、贩驴的、杀猪的、剃头的……这些似乎毫不相干的人的命运,却莫名其妙地交织在一起。无论是几十年前的爷爷辈儿,还是80年代的新中国,人们的生活变了,可人的内心却没有变。写到最后,这些人之间的关系,无非是分成“说得上话”和“说不上话”两种。书里的每一个人,都为了和别人“说不上话”苦了一辈子。
读这本书之前,本来以为这种苦只有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才有。大学寝室里,四个人各自开着电脑做着各自的事情,一晚上互相之间一句话不说,这似乎已经成为常态;曾经一起吃饭聊天吹牛逼的高中同学,进了大学就没怎么再说过话;也同样因为说不上话,身边的一对对分分合合……看了小说才知道,原来从两千年前中国人就都因为这个原因心里苦着。这种苦不是别的,就是孤独。
中国人喜欢热闹,是因为一大帮人闹哄哄的时候可以暂时忘了孤独,可当又不得不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又要觉得孤独了。书里面牛爱国陷入困境的时候曾经琢磨过:这世上的人有千千万,可能去投奔的却只有两三个。平日里和老婆说不上话,已经觉得孤独了,遇到走投无路的情况,就更加觉得孤苦无依,只好去千里之外找曾经“说的上话”的战友。可有的时候,离家已经千里之外,却还是“心里乱”,只好走得更远。孔子两千年前就曰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们都以为是老朋友从大老远的地方赶来,心里很开心。可书里老汪说得好:你们都不明白孔老夫子的心思。从远方来的这个人,是不是朋友还两说着呢,反倒是因为和自己没什么关系,才能放心地把心里话说给他听。心里话说了,就舒坦了。
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和熟人说话,有些心里话得掂量着说;但和网上的陌生人聊天,反正谁也不认识谁,反倒是什么心里话都讲了。校内网出来了,微博实名制了,又把熟人圈子强行拉到了网上,于是大家说话,又开始掂量了。可话憋着总是难受,于是大家就发些不疼不痒的自拍和水贴,脑子费在了这些琐碎事上,也就暂时忘却了孤独感。这和喜欢热闹没什么本质区别,晚上躺在床上,汹涌的孤独感还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又有人发明了“微信”,晚上睡觉也能“摇”。可难免有人无法接受这种欺骗自己的做法,要么让自己不停忙碌从而忘记,否则只好独自承受。
可这心里的苦究竟是为了什么,书里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但是我们也许可以从老詹的身上看到些什么。老詹是在延津传了一辈子天主教的意大利人,举手投足已经和中国的老头没什么区别。他这一辈子只在延津发展了八个教徒,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放弃过传教。或许那八个教徒都不够虔诚,但是老詹绝对是从心底信了主。临死的时候也把自己设计的教堂草图放在身边。即便全延津的人,带上新乡天主教会的人都不待见他,但他仍然相信他能和主说上话。
中国人没有信仰不是什么新鲜话题了,当然,我们不用改,这就是我们的本性。西方人信神,我们信的是人。我们无法摆脱人际关系对我们的影响,家庭、朋友、领导、圈子……只要在中国生活,躲也躲不掉。神是有定性的,可人是没有定性的。甚至可能因为一句话,朋友变成了仇人;或是几十年后突然遇到,曾经的仇人变成了朋友。在中国人这里,朋友不一定说得上话,说得上话的不一定是朋友,就这么乱七八糟的,都在壳的外边。壳的里边,永远是一颗孤独的心。
刨去那些有鲜明时代特点的短篇,刘震云的长篇小说,我只读过两篇:《故乡天下黄花》和这本《一句顶一万句》。
《故乡天下黄花》是瞬间就把我给镇住了,让我欲罢不能一口气读完。经历过那种简练无情、看似漫不经心实际刀刀见肉的叙事之后,我以为自己对刘震云的小说不会再有那种非一口气读完的感觉了。
但从《一句顶一万句》的第一个句子开始,我又被彻底地抓住,仿佛一下子被拽进那个时代的中原,从河南到山西到山东,一个个人物,三下两下就被勾勒出来,在我眼前活过来,满怀憋屈满怀希望满怀悲苦地活着。
什么样的叙事最牛逼,就是这种三言两语把一个事件说完,然而这个事情还没完,又得接着说下一个事情,就跟刘震云写的那样,一件事能拖出八件事,每一件都是琐事,每一件又都惊心动魄。许多人的一辈子就在这些翻云覆雨的琐事之中被桎梏被操纵。
读完后我仔细想了想,用中文写作的人中,没有第二个能跟刘震云这样说故事,说得这么好了。那些生离死别,老刘就轻描淡写,两三句就打发了——灯盏淹死缸里是如此,巧玲被卖是如此,姜虎被杀是如此,曹满囤的女儿得老鼠疮死也是如此,可每一段都看得我心惊肉跳。老汪看见窗台上半个月饼上细细的牙印,然后坐在缸前连哭了三个时辰那段,和之前说他没事就走,不走心里就憋屈,和之后他辞了东家,一直朝北走,直到一个地方自己不再伤心,这几段在我脑子里瞬间就连了起来。然后我就觉得满嘴的黄莲味儿,说不出来。
书里前半段写杨百顺(吴摩西),后半段写牛爱国。两个时代的人物,同样的憋屈和悲苦。把他们联系起来的,是他们无数同样强自掰扯着,掰扯别人也掰扯自己的亲人好友和仇人。杨百顺和吴香香掰扯较劲,牛爱国和庞丽娜也掰扯较劲。他们不仅和自己的妻子丈夫儿女父母较劲,实际上更和自己较劲。
也许,找个知心的人让自己安静和松弛下来真就这么难。所以才有,一句顶一万句。
我觉得自己这么说,把这个小说有些看低了——那些被生活捶打,然后又捶打别人,让每个人的心态都扭曲的狠劲儿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心里:不杀人,就放火。有时候我也会这么想。
其实,刘震云也写了理想的几对,比如卷财私奔后在火车站给人洗脚的吴香香和老高,他们很苦,但是很快乐。但太少了,而且套用书里的话说,这样的快乐太悲惨,“从根儿上就错了”。
上半部说杨百业擅长喷空,就是张嘴把一个子虚乌有的事情说得活灵活现。我看刘震云就特别能来这手,不是一件事情,而是喷空出了延津到沁源好几十口人的一辈子。
私下里我觉得自己写故事挺有一手的,能写得很花哨。但是看刘震云喷空,就觉得完全手无缚鸡之力。人家不细节,不形容,就是说事儿, 一桩儿一桩儿,每桩事情都说得干净利落却又藕断丝连,同时还都指着一个方向,让你心里老是跳着。一本书读完,人写故事的早一边舒坦去了,我这儿却一肚子心事和憋屈,就只觉得苦。
也许唯一不苦的,是老詹吧,一个意大利人,在延津传教四十多年,就只有八个信徒。他心里是有信仰的,所以不苦。
这是我瞎猜,詹老头儿当然有苦处,至少自己含辛茹苦盖起来的教堂被官府霸占,自己只好住破庙,就让人咽不下这口气。但他想的不是这个。他操心着更大的事情,就没觉得这个苦。
这也是我瞎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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