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积极地工作,提早上班,我再没有遇到那个眼神呆滞的男人,或许过了这二十天,他的人生也经历了可以让他焕然一新的事情;周末我会去父母家一起吃饭、看电视,我们叫来了张阿姨,她连夸我孝顺,打算让儿子也给家里买一台电视;我预订了一把新的萨克斯管,半个月后到货,我想再把那首
《回家》练好,至少下班后的时间也有事可做;我联系了收养沙漏的姑娘,她同意过几天把它送回来,她说沙漏不会在早上去“骚扰”它,那是我和它专属的相处方式……
母亲给我买了雪糕,并执意不让我付钱,我只好默默跟在父母身后,每一口吞下的雪糕,都化成了眼里的泪。
因为没有男性员工的缘故,团队成员都很重视我提出的方案,他们觉得女性产品依然要融入男性思维,毕竟内衣也要穿给男人看。或许她们是对的,我依照直觉判断推出的几次重要运营活动都有很好的收效,领导不想让我离开或许是觉得再难找到像我这样愿意委身于此又深谙内衣运营之道的男人了,这曾经让我感到羞耻,我的贡献和一点微薄的成就或许仅仅因为我是一个男人,换做是其他的男人也会做到这些,我并不是特殊的那一个。
相约自杀未果后,我们消耗了最后一点默契,谁都没有再联系过谁。或许这就是成年人之间的分手,无需争执和撕破脸皮,像扔掉一只烟头一样,随手就可以丢弃一段感情。
有个正式的告别应该更好,毕竟这已经是一段早就该废弃的关系。
有人说一生当中一定要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对我而言,它就是一次说死就死的决定。
我的女朋友最初同意了这个决定,这让我欣喜若狂,或许那时我已经感到活着这件事本身毫无乐趣可言,死亡才是一件新鲜的能让我兴奋的事情。但很快我发现自己太过天真,她的应允不过是因为没有拿我的话当真,要不然她一定会像看个疯子似的看待我,说不定觉得连反驳的话都不值得浪费口舌。
我还翻到初中时买的萨克斯管,当时我最擅长的曲目是
《回家》。我有点激动地打开乐器盒,装好哨片,翻出乐谱,用生涩的指法磕磕绊绊吹了一首
《回家》。许久未用,它的音色很差,但还是让我找到了当年的一点骄傲,好像回到了我第一次在乐器培训班里演奏的时刻,不论多么拙劣,结束后都会有人鼓掌。
我不是第一次想要自杀,这是第二次。
都说这个世界有无限的可能性,可我的生活却日复一日毫无改观,就连每天早上搭地铁都要遇到同一个人。或许我只活在有限的可能性当中,更让人沮丧的是,我的可能性因为太过有限,它变成了一成不变的僵死的生活模式,我感到恶心。
我们试过用所有的方法来延续我们的关系,她企图离婚,遭到了双方家庭的坚决反对,丈夫以剥夺她对孩子的抚养权和探视权来威胁,孩子哭闹个没完,就像是知道了这个家庭正在走向解体似的。她被折磨得不堪,我心疼极了,也感到无助,在伦理道德面前,爱情像个罪人,只会遭到唾弃和鄙夷。
这天晚上,女朋友给我发了微信。
我不敢接母亲的话茬,搪塞说晚上还要加班,就匆匆地走了。
我感到厌倦极了,这生活真是没意思透了,我想竖中指,我想大喊,我想大哭,然而我没有这么做,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在一个月后的今天,自杀。
想起以往每次联系都要小心翼翼,她要处理好工作、照顾好孩子、躲闪开家人之后才能在去洗手间的间隙里偷偷给我发几条微信,身体和精神上一定早就疲惫不堪了吧。我想不通为什么她明明可以过上没有我的轻松人生了,却还要不停拉扯。
我正想着花博会那天的情景,母亲忽然转过头来问我,“你热不热?我给你买雪糕吃吧。”
她:最近过得怎么样,我很想你。
那天她亲自下厨,菜做得很丰盛,我喝了很多酒,也毫无条理地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话,感谢生活让我们能不计前嫌地一起吃饭、聊天,这让我释怀,我好像终于能放下过去生活里的不快和困扰,轻松向前了。
我也不过是这样没种的男人,说过可以为爱而死之后,转头继续赖皮地活着。
我想打断她说的话,可是我说的话就连自己都听不清,像是某种祈求的呜咽。
第二天,我迟到了。
我能感觉到他在真心挽留,这下子为难的倒是我了,如果我坚持离开就变成了一个绝情而又不识大体的人,自私地只考虑我自己。
闹铃响过之后再没有那个讨厌鬼来骚扰我,这种失落让我陷入了更深重的难过里,或许从决定自杀的那一天起,我已经在一点点死去,要离开人世的第一步就是学习告别。
结束生命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合情合理,爱情信念崩塌,人生毫无乐趣可言。我决定就这么办,给自己留出一个月的时间处理余生,一个月后的4月13日,我要对这个世界说再见。
我像是重新认识了自己一次,又像是生命被注入了新的养分,在我决定自杀后的第十八天,我的决心动摇了。
我把沙漏常用的猫砂、玩具都收拾好了,也把沙漏的一些习惯告诉她。它早上会在闹铃响后扑到我的脸上,用爪子拍我,所以我从来没有因为赖床迟到过;白天我会用摄像头看看它有没有在家捣乱,要知道我那条“时尚”的破洞牛仔裤其实是被沙漏咬的;晚上下班回家它不会主动理我,但没过多久发现我也不理它,就会跳到电脑前挡住屏幕抗议我玩游戏或者是看片,真是个讨厌鬼。
买了电视回家安装好,父母都很高兴,母亲说隔壁张阿姨也想买电视,哪天让她来看看咱家这台,画质多好。
在姑娘的要求下我还给她看了很多沙漏的小视频和照片,原来我们有这么多温馨的时刻,我差点都要忘记了。
每天下班后我都迫不及待地回家,我把自己关在储物间里跟这些尘封已久的往事呆在一起。每触碰一样物件,它们都像瞬间被赋予了生命,栩栩如生地讲着我和它们之间的故事,有好多回忆我以为已经丢失了,如今却又一点点被重拾,提醒着我二十九年来每一个人生点滴。
十几年前,母亲走在公园的路上也这样回头问过我一样的问题。那时母亲还年轻,我还没长高,今时今日母亲的头发白了一半,而我已是个身高一米八快步入中年期的男人了。
原来,在生活有限的可能性当中,依然有无限可寻,只是以前的我选择了视而不见。日子就会这样丰盛起来吧?在我就要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时,我的女朋友发来了信息,她约我在我家见面。
我在宠物论坛里找到了愿意收留它的人,是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小姑娘,周日她来家里把沙漏接走。
储物间尘封已久,我在灰尘里一点点翻出打包袋里的物品,像是在探宝。我找到了小学参加乒乓球比赛获得的奖状和奖杯,那时候的我十分热衷这项体育活动,所有的课余时间都在玩乒乓球,后来长大,学业压力大,我就再没有碰过球拍了。
可是今天,领导清清楚楚地告诉我,我很重要,无可替代。
回头看,我二十九年的人生好像只是由心跳、呼吸和脑波组成,我看不到自己留下过什么明显的痕迹,我确认不了我是在活着,我也不想这样活,可是除了活着,我似乎又无法选择其他的存在状态。这个世界无趣到除了活着,就只剩死去可选了。
我做出的最后挣扎是提出一起自杀,让我们的爱情永恒。既然活着的世界里,我们得不到宽宥,或许死亡的国度里还有自由之路可选,我宁愿用沾满鲜血的手敲开地狱之门看一看,说不定死后可以毫无顾忌地在一起。
我给女友写了一封信,措辞温和,但意图锋利。我要让她知道,过去的选择是我和她的失误和虚伪,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过是满足彼此的空虚和欲望,爱情根本没有发生过。即便这世间存在爱情,它也不过是生活里廉价的消遣,人生有更珍贵的牵绊,只是我们常常选择了忽略。我为我们祝福,愿她生活静好,愿我脱胎换骨。
酒醉裹挟着困意袭来,我就要睡着了,几乎沉默了一晚的女友把我扶上床,我本来想吻一吻她,却使不上一点气力,她的脸看上去也不再温柔,冷淡里透着一点狰狞。
我在一家女性内衣电商网站做产品运营,一呆就是四年。每天在电脑上浏览大量的女士内衣让我学会了一项新的技能,我只需一眼就能看出面前的女人穿什么size的内衣。这项技能让我至今都不喜欢看女人的胸部甚至觉得厌恶,因为它总让我想起无聊又难以启齿的工作。
我从小跟姥姥姥爷一起住,跟父母生活的时间并不多,这导致了上初高中我们三口人回归到一个屋檐下过的十分别扭。父母好像并不习惯我的存在,而我似乎也不懂如何跟他们相处,他们是夫妻,我却像个寄养在这里的外姓人一样。我和父母的相处模式表面看起来是平等的,实际上是生分,我们比其他亲戚都礼貌和客套,是因为实在不懂得如何真正走进彼此的生活。
这段日子里,我的女朋友没完没了地联系我,我本来是个没什么社交的人,但现在每天微信、电话却响个不停,都来自于这个不肯善罢甘休的女人。我实在没有心情听她诉说所谓的爱意,甚至感到厌烦。
我如释重负地按下了发送键。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我只能感觉到她用手轻轻合上我的眼睛。她的指尖冰凉,仿佛有某种穿透力,我似乎能看到她的指尖抽出的缕缕细线,它们编织着时间,时间的这一端是我自以为已经安抚好的过去,另一头是我曾经拼命想抵达的彼岸,而在眼前这个当下,我终究还是败给了我不屑一顾的爱情。
除了沙漏,其他财产里唯一值钱的是这套房子。我决定写一封遗书,交代清楚房子留给父母。但仍心有愧疚,如果他们想留下这套房子,那接下来的贷款还需要父母来承担。
她曾像个无辜的小女孩一样依偎在我肩头说爱我,但转身就变成刚强独立的成熟少妇,她一件件穿上衣服的时候就像即将出征的士兵,套上的是一层层可以让她刀枪不入的铠甲。或许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吧,能说过爱之后,也像什么都没说过。
想到我的离开依然会给他们造成麻烦,我心生胆怯,这么多年来,我们的相处潜规则就是互不亏欠,可是我即将打破这种平衡,现在的我也只能在剩下不多的时间里尽力为他们做点什么了。
我旁边站了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人,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棉质外套,背着双肩包,外套里面的衬衫领子软趴趴地搭在肩上,边角泛黄,看得出已经几天没洗过了。
在决定自杀后的第二十天,我彻底放弃了这个决定,并十分期待今后的生活。人生真是一场奇妙的体验,而我终于挽救了我自己。
“你再坚持一下别睡,因为很快你就会永远地睡去了,我在酒里放了安眠药,剂量足够你在被人发现之前送你离开这个世界……我那么爱你,因为爱你而痛苦万分,但想到你也因此倍受折磨,我觉得一切都值得,痛苦才是我们爱彼此的最好证明……”
屋子里的钟敲了十二下,现在是北京时间2016年4月13日。
姑娘黯然神伤,低下头看着沙漏说,“那我尽力照顾好她吧,希望它跟我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也像以前一样快乐。我没有养宠物的经验,想领养她是因为自己一个人住太孤单了,我需要个伴儿。”
我决定处理好最后一个麻烦,之后重新开始生活。这个麻烦就是我的女朋友,虽然对我来说它已不痛不痒,但就像一块多余的增生,割掉就是除掉后患。况且,最近她的朋友圈里充斥着毫无正能量的绝望气味,每发一条,她的纠缠好像都能寻着这种气味跑到我面前,挥之不去。
看来,告别这件事的确比我想象的还难,而我曾经以为的无牵无挂或许真是有点自以为是了。
比如我养的猫,它叫沙漏。当时单身的我实在太孤单,所以就把小区里流浪的它抱回了家。
我决定带父母去买一台新电视,家里的旧电视小、画质差,妈妈的眼睛又经常看不清东西。
好像冥冥之中命运在向我传递一些信号,告诉我近来体验到的无趣和无聊不过是一时的噪音,真实人生里依然有很多美好和乐趣,是我自己用噪音掩盖了它们,而这十八天里,我才得以真正去仔细倾听生命的信号。
储物间里还有以前废弃的摄影器材、大学女友为我织的围巾,我竟然还发现了许多日记本。从十二岁到二十一岁,我一直有记日记的习惯,我逐个翻开它们,不忍错过每一篇,看着自己青涩的青春回忆,我有点想哭。
我讲得正起劲儿,姑娘打断了我,“这么可爱的猫咪,为什么要送人啊?”
“但你粉碎了我的爱情,你说过往的一切都是肮脏的欲望……你不能说不爱就不爱,却把我一个人留在痛苦里……你没有资格过幸福的人生了,你不是想用死来证明爱我吗?现在我帮你兑现承诺。我宁愿你爱着我死去,也不想让你不爱我却活着……”
我:挺好的。
四年后,将有一个新的主人因为同样的理由带沙漏一起生活,我却没有意识到这四年里沙漏的确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很多不同,少了沙漏的屋子,竟然显得这么空旷。
更何况现在的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
没喝酒的她一定觉得我絮叨极了,而我也觉得身体越来越沉,在经历了从准备赴死到重生的这段日子,我像度过了一生一样,虽精彩却也感到疲惫。然而,没有关系,今天我终于可以安稳踏实地睡上一觉了。
父母因为没能抚养我长大心有愧疚,我也觉得自己是他们的负担,同样感到亏欠。好在上大学后我终于离开了家,选择住校并很少回家过夜,到了大二我开始自己赚钱不再向家里要生活费,为的就是减轻亏欠感。毕业后父母给的首付钱虽然不多,但我依然写了一张借条,盘算着每个月给他们一些钱,以后会还清的。
如果我像她每天这样忙碌又辛苦,是根本没心情也没时间找个人谈情说爱的。
我在第二天跟上司提出了辞职,原本以为这会是最容易处理的问题,但没想到的是他极力挽留我,认定我在团队里的位置举足轻重,他说团队需要我。
我忽然感觉到自尊心久违地作痛,明明那是已经被我丢弃的东西。
我还没来得及好好跟这个世界说再见。
只要周围的乘客稍加留意就会发现,我跟这个男人看上去就似孪生兄弟一般,每天早上的这个时刻我们都站在这里,一样的表情窘迫、茫然,一样穿着极少更换的衣服,地铁报站后,我们会一起迫不及待地从这个铁皮怪物的嘴里挤出去,奔向某一栋写字楼里的某个格子间。
我没有再回复她。
储物间里的一切像一只鲜活的灵魂,骚动着我的心,告诉我过去的时光并不是我以为的那样无趣,只是走着走着我便把它们都封锁在储物间里,却只选择跟游戏和AV度过一个个百无聊赖又廉价的夜晚。
以前的她像一只蹦跳的小鹿一样灵动而迷人,现在的她却是一只把头扎进沙土的鸵鸟,有点滑稽,更多的是怨气深重。
我能感觉到自己带着笑的表情瞬间冻结,总不能说是因为我准备自杀吧?我只好模仿电影里的说法,“因为我要去很远的地方,可能以后不回来了。”
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是在一个月前,我想跟我的女朋友一起自杀,有人说这叫殉情,但我不这么认为,死亡只是一种手段罢了。我无法确认我们的爱情能永久地保存下来,无法保证我们对彼此的爱意永不消散,唯有用死亡,可以让这一切永恒。
我问她,“你每天这样联系我不累吗?”她说,“累啊,可是不联系你就不累了吗?”
有这样想法的不止我一个,至少小说
《失乐园》里久木和凛子也做过同样的决定。跟他们一样,我和女朋友是婚外关系,只不过有家的那个人是她。囿于现实和期望之间的种种龃龉,我们没办法将爱情妥善安放。
沙漏跟姑娘好像很投缘,姑娘抱它,它就安静地躺在她怀里,这让我有点嫉妒。
真不知道我在她眼里算是个什么东西,一旦暂时摆脱了现实琐事,她就想像从前般贪婪地吮吸着我的感情,难道我是她可以随意取用的个人消遣吗?
去家电城的路上,我们前后排地走着,我在背后看着他们的身影,心里不是滋味。大概有很多年没跟父母一起外出了,印象中上一次大概是高中,父亲的同事送了他花博会的票,我们才决定集体行动,那天也是一个初夏的日子,天气也像今天这么热。
接下来,我打算整理储物间里的东西。搬到这六年,我只顾着往家里填东西,却再没有把它们取出来过,不记得它们到底是什么,好像只是一些无用的累赘。
我没有再坚持离职的决定,准备先处理好其他事情再说。
当我开始提出具体的自杀计划时,她才发现我是认真的,并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这不可能,自杀比我们在婚外苟且更不可理喻,她不会丢下一切不管,她说我是个懦夫,什么都不想承担。
我并不仇恨这个世界,也谈不上喜欢它。我已经跟它相处了二十九年,却依然没有搞懂它不按常理出牌的怪脾气,我曾试图跟它较劲,我输了,我又想跟它握手言和,我没赢。归根结底,我不过是想跟它碰撞出一点有意思的事情,但此刻我忽然明白我彻彻底底地做不到了。
今天是2016年3月13日,我跟往常一样坐地铁去上班,拥挤的十号线上我面朝即将开启的车门站立,车窗映现着我的样子,睡眼惺忪,脸庞微肿。奇怪的是我的胡子,我过得越压抑,它便生长得越疯狂,明明昨晚刚刚刮过,今天它又倔强而凌乱地从皮肤里冲出,像是在对我示威。
她:你冷静下来了吗?最近我家里都安顿好了,我想见见你。
所谓的爱情,不过是满足欲念的无耻借口,在现实面前,不值一提,去他妈的爱情。
原来,生活里的一点一滴一分一秒都安插着埋伏,它只是等愚笨的人们在某一刻倏然抖落和展开,然后自作聪明的恍然大悟。都说爱恨一念间,善恶一念间,生死一念间,殊不知这一念之间早已包裹了千万重伏笔。哪有什么一念之差,有的只是万念掩息,争鸣休止,该来的它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