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
“什么先生？”
“可是——”
一到街上，斯特莱克点了根烟，接着左转，走过大门紧闭的十二号咖啡吧，然后沿丹麦胡同上了狭窄的人行道，接连经过一面玻璃橱窗和几面墙——那面橱窗里摆满五颜六色的吉他，那几面墙上贴满随风飘舞的广告。响个不停的钻机声离得越来越远。随后，他绕开中央大厦底下的碎石堆和破碎的路面，经过巨大的弗雷迪墨·丘里①镀金雕像，继续前行。那座雕像矗立在街对面的多米尼恩剧院门口，低着头，举着一只拳头，犹如异教徒的混沌之神。
“我是沃德尔。”对方嗓门很大，口气生硬。
外面明亮但寒冷，人行道湿漉漉的，到处都是水坑。随着云朵掠过太阳，那些水坑会时不时地变成银灰色。站在酒吧门口，斯特莱克又点了根烟，然后边抽烟边看着工人在路坑周围忙碌。抽完烟后，他开始沿着牛津街慢悠悠地闲逛，消磨时间。
“我出去一下。”斯特莱克说着，放下几乎没动过的咖啡，侧着身子走到门边，取下挂在衣架上的大衣，“要是有人打电话来……”
电话里出现短暂的沉默。
这次真的结束了？疲惫不堪的斯特莱克想起昨天夜里和今天早晨的争吵。夏洛特终于做出了令他无法原谅的事情。
“是的。”罗宾略怀戒备地回答，“我觉得，既然问了客户要喝什么，我们就应该说话算话。”
注释：
穹顶之下，把酒杯放在高高的圆桌上，然后径直走进散发出强烈尿臊味的男厕所。
“可以。”罗宾没好气地回答。看得出来，她感到非常失望，因为没人采集那封印有猫咪图案的恐吓信上的指纹。斯特莱克感到十分好笑。
“你想让他们看笑话啊？”
罗宾说。斯特莱克终于明白，罗宾为什么用文件袋把那封信连同信封一起装起来，放在那堆信件的最上面。
“找你帮个忙，哥儿们。”斯特莱克说，“弄点信息。”
他打算一直逛到那个临时工离去为止，然后睡个安稳觉。
“我估计，你不想在电话里做这笔交易吧？hｔｔｐ://ｗwｗ•9９liｂ•net”
“你是谁？”
斯特莱克一瘸一拐地走到吧台，要了第二杯啤酒，然后回到刚才的桌子那里，继续闷闷不乐地沉思。离开夏洛特，意味着他即将陷入一无所有的绝境。要不是约翰·布里斯托及时出现，负债累累的他肯定得露宿街头。的确，如果吉莱斯皮要求归还借款（斯特莱克借来支付办公室租金的首付款），他将别无选择，只能露宿街头。
“谁在负责卢拉·兰德里的案子？”
电脑旁边有一堆拆开的信件。仍红着脸的罗宾，从那堆信件的最上面拿起一个透明塑料文件袋，里面装着一张鲜艳的粉红色信纸和一个同样颜色的信封。斯特莱克看到了罗宾手上的订婚戒指。
“我走了，待会儿见。”
“哦，是吗？”斯特莱克说，“没事，每星期都会收到一封。”
斯特莱克本想开个蹩脚的玩笑，把自己比作蝙蝠侠，把罗宾比作蝙蝠侠的那个得力助手，但看到罗宾涨红了脸，便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太迟了，他想，结果可能会适得其反，造成严重误会。罗宾转了一下旋转椅，重新面对电脑屏幕，所以斯特莱克只能看到一张红通通的侧脸。
“你能拼写，能使用标点。一点就通，工作又主动——杯子和托盘哪儿来的？咖啡和饼干呢？”
她就像斯特莱克放酒杯的桌子一样虚幻，像扎着马尾辫、在吧台为顾客端上啤酒的大胖子男人一样不真实。
“把它放在那里面吧。”斯特莱克指着角落的文件柜说，“他要是真想杀我的话，早就动手了。你会在文件柜里看到整整六个月的信。我出去的时候，可以替我看一会儿办公室吗？”
斯特莱克从墙上的木头展示板上扯下一张旅游宣传单，在皇家骑兵卫队照片旁的空白处记下沃德尔的电话号码。
“是的。”斯特莱克说，“平时忙了一天下班后，你一般喜欢去什么地方喝一杯呢？”
“你看着办吧。我需要一些能跟警察做交易的信息。”
“哪方面的？”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斯特莱克瞥了一眼手机屏幕，上面藏书网显示的是他办公室的号码。肯定是罗宾打来，转告彼得·吉莱斯皮催债的事。斯特莱克没有接。等罗宾给语音信箱留言后，他一口喝干杯中剩下的啤酒，离开了酒吧。
斯特莱克走出玻璃门，在阴暗潮湿的小厕所门口犹豫了片刻。他感到肚子越来越痛，但想到罗宾的干练和对自己的关心，他觉得应该照顾一下罗宾的感受，于是下楼，决定憋到酒吧再上厕所。
“嗯，你好。我是科莫兰·斯特莱克……”
斯特莱克不由自主地想起夏洛特。她是个绝对真实的女人，美丽却像被逼急的雌狐一样危险，聪明却时而疯癫。用斯特莱克死党的话说，是“贱到骨头里的贱人”。
“真为你感到高兴。”安斯蒂斯愉快地说，“找到了，沃德尔的号码。他人还可以，就是有点自私，但比卡佛好。那人是个讨厌鬼。我可以先跟沃德尔打个招呼。你要是愿意的话，我等会儿就给他打电话。”
在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的爱情马拉松中，这是第一次由斯特莱克提出分手。此前的三次，都是夏洛特提出的。夏洛特提出分手，虽然令人痛苦，但没有一次是坚决的，而如果斯特莱克觉得受够了，从而选择离开，他将永远不可能回头。对此，两人一直心照不宣。
对方说了伦敦警察厅附近的一家酒吧。斯特莱克匆匆记下酒吧的名字，并同意下周的今天见面（对方前面几天都没空），然后挂了电话。
沃德尔哈哈大笑起来。
“谢谢，”斯特莱克呷了一口，说，“还有纸条的事。你怎么会是临时工呢？”
“科莫兰·斯特莱克，”斯特莱克回答，“我的名字。”
“这是一封恐吓信。”罗宾说。
“说吧。”
“他就这么借给你了？”
“你可不是我的救命恩人，哥儿们。”
“你什么时候过来玩玩啊？”安斯蒂斯问，“哪天晚上，带夏洛特过来嘛。”
“哦，对。”沃德尔说，“安斯蒂斯刚给我打过电话。你就是那个私人侦探？安斯蒂斯说，你有兴趣谈谈卢拉·兰德里的案子。”
安斯蒂斯边翻找相关探长藏书网的电话号码，边问了斯特莱克工作、右腿和未婚妻的情况。斯特莱克全都撒了谎。
“斯特莱克先生——我想您走之前应该看一下这个。”
挂掉电话，斯特莱克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拨了另一个熟人的电话。那人的年纪比安斯蒂斯大得多，人生轨迹几乎跟安斯蒂斯正好相反。
罗宾几次用了“我们”一词，令斯特莱克受到些许鼓舞。
刹那间，两人都感到非常尴尬，仿佛置身于狭小的电话亭中。
“找你帮个忙。”斯特莱克对安斯蒂斯说。
“要是想去吃午饭，就去吧。备用钥匙就在办公桌的什么地方，你找找。”
“那个，你比‘应急’中介公司之前派来的所有的人都干练得多。这是我的心里话。对不起，我刚才一直叫你桑德拉。她是上一个临时工。你叫什么名字？”
夏洛特为了报复，不使尽手段绝不会善罢甘休。今天早晨的吵架，无疑是接下来几个月甚至几年生活的预演。斯特莱克从没想到一个人的报复心竟会这么强。
“是以前的一个客户，对我的服务感到不满意。这人脑子有点问题。他以为用这种信纸，我就不知道是他了。”
（“布鲁依，你就搬来一块住吧。哎呀，你知道这是一举两得的大好事。一来，可以为你省不少钱。你的事业刚起步，需要用钱。二来，我可以照顾你。你的身体还在康复，需要人照顾。布鲁依，别犯傻了……”）再也没人会叫他布鲁依了。布鲁依已经死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但是——不应该报警吗？”
他不禁有些感动。
“我手上有你可能会感兴趣的信息。也许我们可以做笔交易。”
“要是有事找我，第一个抽屉里有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手机号。”
他把地址和人名也记在皇家骑兵卫队的照片旁。至于那条警告，他没有记在纸上，而是记在了心里。在友好的气氛中结束通话后，斯特莱克打了个大哈欠，接着拨了沃德尔的电话。几乎未经等待，对方就接起了电话。
“好。”藏书网
（“我打电话来，是想问问你的情况怎么样，斯特莱克先生。因为，这个月的钱还没到……这几天能到吗？”）最后（既然开始反思人生的失败，何不索性来次全面的审视呢？），他最近还发胖了，胖了足足二十斤，这不仅使他感到臃肿、不适，还给他那条充当小腿的义肢增加了不必要的额外负担——此刻，那条小腿正搁在桌子底下的黄铜档杆上。斯特莱克瘸了腿这件事变得越来越明显，纯粹是因为增加的体重使义肢连接处的肌肉不堪重负，出现了损伤。何况，他还在凌晨肩扛背包，步行穿越市区——考虑到即将沦为穷光蛋，他决定采用最廉价的方式前往办公室。
事情并非一直都是这样。两三年前，斯特莱克可以要求证人和嫌犯配合他，他也曾像沃德尔一样，时间比他交往的大多数人都要宝贵，可以选择何时何地跟人见面，见面多久。就像沃德尔一样，他过去用不着穿制服，身上自有一股官威。今非昔比，他现在成了瘸子，穿着皱巴巴的衬衫，为了巴结警察而利用以前的熟人——换作以前，那些警察很乐意接他的电话。
碎石堆和施工路面的背后就是托特纳姆酒吧，维多利亚风格的外观显得富丽堂皇。斯特莱克兜里揣着大笔现金，愉快地推门而入。静谧的酒吧内部，圆润的深色木器和木器上的黄铜配件泛着光泽。用来隔断空间的磨砂玻璃、古色古香的皮沙发、镀金的吧台镜子、丰饶角和胖嘟嘟的小天使——一切都显得雍容华贵、井井有条，与外面破碎的街道形成鲜明对比。酒吧里几乎空无一人。斯特莱克点了一品脱“厄运沙洲”啤酒，走到酒吧后部炫目的玻璃皇后乐队主唱。
毫无疑问，麻木感一旦消失，夏洛特对他造成的伤害将会使他痛不欲生。与此同时，他还得面对一些现实问题。此前，他们一直住在夏洛特的公寓（雅致、昂贵的复式公寓，位于霍兰公园大道）。这意味着，从今天凌晨两点起他无家可归了。
一名维多利亚时代的少女，双手捧着一大束玫瑰wｗw•99ｌｉｂ•neｔ，翩翩起舞。那少女隔着玫瑰，羞答答地朝斯特莱克暗送秋波，丰满的双乳洁白无瑕。
听到斯特莱克的声音，电话那头大喊了一声：“神秘鲍勃。”正如夏洛特是唯一叫斯特莱克“布鲁依”的人，理查德·安斯蒂斯探长是唯一叫他“神秘鲍勃”的人。
斯特莱克转向罗宾，罗宾已经坐回电脑前面。罗宾在办公桌上分门别类地摆了几堆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信件。信件旁边就是给斯特莱克的咖啡。
“罗宾。”斯特莱克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好记。”
整个通话过程长达二十五分钟，期间出现多次沉默，而且一次比一次长，一次比一次耐人寻味。最后，斯特莱克获得了一个大概的地址、两个人名和一条警告。
“这不是开玩笑，这是封恐吓信！”
“妈的！”斯特莱克冲着酒杯大声骂了一句。声音在酒杯里回荡了一会儿。第三杯啤酒他喝得很快。不知不觉，酒杯几乎见底。
“嗯。”罗宾说，说话时既没看抽屉，也没看斯特莱克。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罗宾一脸狐疑地问。
“都是向克劳迪先生借的。我跟他说了，我们吃午饭以前还给他。”
过了十分钟，三分之一的啤酒下肚后，斯特莱克感到心满意足，同时疲劳导致的麻木感变得更加强烈了。康沃尔产的啤酒有种家的味道，带给人平静和久违的安全感。正对面有幅巨大而模糊的画：
斯特莱克去吧台要了第三杯啤酒。回到穹顶下的老位置后，他掏出手机，拨了伦敦警察厅一位朋友的电话。虽然才结交几年，但因为一系列不同寻常的共同经历，他和那位朋友已经成了铁哥们。
“克劳迪先生，楼下那个平面设计师。”
“罗宾。”
“嗯，好啊。去的话，我会给你打电话的。这段时间太忙了。”
“是啊。”斯特莱克边强忍着没让第二个哈欠打出来边打量穹顶的画。看着，看着，酒神节狂欢图变成了众仙宴会图——表现的是莎士比亚的著名喜剧《仲夏夜之梦》，上面还有个长着驴脑袋的男人。“不过，我真正感兴趣的是案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