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十四章
那个垂死的女人穿着一件厚厚的象牙色睡衣，斜躺在木雕床上。因为垫了很多白色枕头，她整个人似乎都缩小了，瘦骨嶙峋，丝毫看不出曾经的年轻和美貌。她的眼睛深深地凹进去，显得迷蒙而黯淡。
“他还在办公室。”
“来杯咖啡就好，非常感谢。”
“卢拉来看你的那天，这些话你都跟她说了？”斯特莱克问，“查理死后托尼说的那些话，以及你们什么时候收养她的，你都说了吗？”
“埃文·达菲尔德？”
斯特莱克问。
十点半到了，但约翰·布里斯托没有出现。广场上仍然一片冷清，在围栏的另一头，二十来个小孩在拱形小门和彩色的圆锥间跑来跑去。
他把药片和茶杯都递给她。她的手抖得厉害，他只得帮她托着茶托。他突然萌发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觉得此情此景很像牧师在发放圣餐。
“走错地方了，”斯特莱克说，“我以为那是厕所。”
“亚力克不让我去现场，也不让我靠近采石场。他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时，我一下子晕过去了。我还以为自己活不成了。我真的想一死了之。上帝啊，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妈的！该死！”
十点四十五分，斯特莱克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两下。是罗宾的短信：艾莉森刚打电话来，说约翰·布里斯托不巧被耽搁了。他不希望你在没有他在场的情况下单独跟他妈妈说话。
“当然是聊我的手术。”她的气息有些不稳，“然后，稍微聊了一下她的大哥。”
布里斯托夫人说，“他们认为她不应该在我重病时去寻找生母。发现的时候，肿瘤已经恶化了。我只能直接接受化疗。约翰很照顾我，他开车一趟一趟把我送到医院，并在我最难过时来陪我。就连托尼都来关心我。可卢拉却只关心……”她叹了一口气，睁开黯淡无光的双眼，寻找斯特莱克，“托尼总说她被宠坏了。这应该是我的错。你知道，我已经失去查理，所以，我总尽力宠着卢拉。”
“伊薇特，我能用一下厕所吗？”他问。
那时，树枝肯定是光秃秃的，而卢拉·兰德里就坐在他此刻坐的这个地方。也许，听着虚弱的妈妈讲述那段可怕往事时，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就盯着查理的照片。
斯特莱克再次穿过贴着淡粉红色墙纸的走廊，走了一小段路，踏进一个大卧室。
随后，她又风风火火地离开房间。布里斯托夫人又闭上眼。斯特莱克啜了口黑咖啡，然后问道：“卢拉死前在寻找亲生父母，对吗？”
斯特莱克把办公室的电邮地址给了哈迪卡。随后，两人寒暄一阵，便挂了电话。
踏过四级石头台阶，就看见一扇半开着的玻璃门。门边的墙上安着个老式的树脂门铃。斯特莱克仔细一瞧，“E号公寓”
于是，他拿了一瓶出来。瓶子的标签上写着“安定”。这东西可太多了，起码超过规定药量十倍。
他在沙发前弯下身子，挡住那个护士的视线，小心翼翼地把之前拿下来的听筒挂回去。
“她走后，我很难过。”她说，“真的很难过。每次说到查理，我都会这样。她明明看到我伤心难过，但还是去见朋友。于是，我只得吃了些药，然后便睡着了。不，我根本没看到托尼，除了卢拉，我没见到任何人。也许托尼说过他当时在场，但我真的一点都没印象。后来，约翰端着晚餐盘，把我叫醒了。他很生气，还把我说了一通。”
“你不是布里斯托先生。”她快活地说。
布里斯托夫人低声说，“但卢拉还是一直去见她。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做化疗，还开始掉头发……”
富兰克林街很迷人：满街的红砖建筑和梧桐，还有一大片围着护栏的草地，一大群小学生在这里玩耍，他们穿着埃尔特克斯牌淡蓝色上衣和海军蓝短裤，附近有穿着运动衫的老师负责看护他们。除了他们欢快的嬉闹声，宁静的社区只有偶尔几声啁啾的鸟鸣。斯特莱克手插在口袋里，顺着人行道，朝伊薇特·布里斯托夫人的住所走去。一路上，他一辆车也没看到。
“我从未想过她会……她是个可爱的小东西。那么漂亮。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但她却不像查理和约翰那样爱我。也许，是因为太迟了吧。也许，我们应该早点儿收养她。
他们一起穿过舒适的走廊。
斯特莱克又从夹克衫的内袋掏出一个塑料袋。他把袋子套在手上，开始按键，但还没试完密码，便听到外面有动静。他赶紧把袋子塞回口袋，九九藏书网轻手轻脚地关上衣橱门，重新走回卧室。麦克米兰中心的那个护士正倾身查看伊薇特·布里斯托，听到他的脚步声，立刻回过头。
声还是清晰可闻。是布里斯托的短信：今天没办法。我还得去拉伊。明天怎么样？
“你还好吗？”麦克米兰中心的那个护士扶着栏杆朝下望，大声问他。倒着看，她的脸显得很滑稽。
随后，她提高声音说，“他知道我快死了，变得比以前友善多了。现在他经常来看我。当然，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经常说约翰坏话。不过，约翰一直都对我很好。我生病的时候，他很照顾我……没有儿子能跟他一样。其实，这些本该卢拉来做……但她真是个被宠坏的姑娘。我爱她，不过，她真自私，非常自私。”
斯特莱克挣扎着站起来，强忍剧痛，一瘸一拐地走下门阶，走向人行道。钻进车里时，他第一次觉得这种黑色汽车跟灵车如此相似。
“不过，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想也许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布里斯托夫人的声音越来越轻，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吗？因为我太爱他们，把他们宠得无法无天？查理、亚力克和卢拉，我对他们都百依百顺。一定是惩罚！如果不是的话，就太残忍了，不是吗？让我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经历这些。”
“如果你和我一样，也经历了那么多事，”她静静地说，“你就知道再也没有什么事能伤害到你了。叫我伊薇特吧。”
斯特莱克叹了口气。
“约翰在哪儿？”
“是啊，的确难忘。他是这世上最可爱的孩子。每个人都这样说。在我见过的孩子中，他是最讨人喜欢的。我没有一天不想他。”
“之前，我从没跟卢拉好好讲过那件事。当时，两个男孩骑自行车出去了。然后我们突然听到约翰的尖叫声。接着，托尼不停地喊，不停地喊……”
她吞了口口水，无力地摇摇头，几乎昏了过去。
“没有，”布里斯托夫人虚弱地说，“我没问。我感觉自从她找到那个糟糕的妈妈，就放弃那个念头了。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一点都不想。太难受了。我想，她应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嗯，没错。不过，现在这种药已经不会伤害她了。告诉你吧，”她说，“我要教训一下那些医生，从那些盒子上的标签看这些年一直有三个医生给她开处方药。”
他拿起那个蓝色的手提包。它完全是新的，闪闪发亮，上面印着“GS”商标，衬里是丝绸做的。他伸手进去仔细掏了一遍，然后敏捷地把手提包放回到架子上。
“我没事——没事！”他也大喊道，“只是滑了一下！别担心！妈的，他妈的，真他妈的！”他呻吟着，扶着楼梯扶手站了起来，完全不敢让义肢承受半点重量。
“如果查理还活着，肯定也像他那么帅，没准儿也会成为一名歌手，或者演员。他喜欢表演，你还记得吗？我真为那个叫埃文的孩子难过。他在我面前哭了，说他以为卢拉移情别恋了。”
她似乎感到斯特莱克的一丝责备之意。
“我怎么知道那将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布里斯托夫人喘着气说，“我根本没有意识到，我马上又要失去一个孩子。”
“布里斯托夫人似乎病得很重。”斯特莱克突然说道。
“也许吧，她说，”“但我想不起来。”
“能帮我倒两片出来么？”她说，“我可以就着茶水吃下去，现在温度应该刚刚好。”
“他说卢拉来看你时，他也在场。”
她闭上眼睛，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仿佛在全神贯注地感受体内的疼痛。他看在眼里，突然很想知道她的病到底有多严重。她说话时，他分明感觉到一丝微弱的痛苦，莱姆花的香气都无法掩盖的一股腐朽气息。他很好奇，同时也明白，布里斯托的大部分时间一定都在照顾她。
她浑浊的双眼扫过斯特莱克的脸。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这个女人年轻时风华仍在的样子：有点黏人，有点孩子气，什么事都依靠别人，女人味十足，深得亚力克爵士的疼惜呵护。亚力克爵士总是尽全力满足她所有的奇思妙想。
“托尼说了什么？”
“他认为我药吃多了，”布里斯托夫人像个小姑娘一样，怯怯地说，“我知道，他想让我得到最好的休养。可怜的约翰，但他没有意识到……他不能……我这辈子，已经苦够了。那天晚上，他陪了我很久。我们聊起查理，一直聊到
wｗｗ.９９liｂ.neｔ凌晨。聊着聊着，”她的声音陡然降低，几近耳语，“聊着聊着，卢拉她……她就摔下了阳台。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斯特莱克打开抽屉，里面放着各种贴着各色标签的白盒子。
“关于卢拉寻找亲生父母这事，你知道她进展到什么程度了吗？”
“我记不清跟她说了些什么。当时，我刚做完一个大手术。那些药让我晕乎乎的。现在，我真的记不太清……”
伞架上挂满手杖，墙上的一排钉子挂满外套。斯特莱克朝右边瞥了一眼，尽头处有个长方形的书房，书房里有一张厚重的木桌和一张背对门口的转椅。
现在是十点五十五分。斯特莱克拿着手机，等在草木葱茏的广场上。周围仍旧一片安宁：嬉戏的孩子们有的在玩铁环，有的在丢沙包。远处，一架银色飞机划过长春花般蔚蓝的天际，留下一条粗粗的白线。终于，斯特莱克的手机轻响了一下，但在静谧的街道上，那声细弱的“吱喳”
“喂，你好。”斯特莱克说。
一头乌黑的长卷发，大大的棕色眼睛，穿着海军蓝校服。这就是卢拉·兰德里，那时她还不到六岁。
“噢，没有，他不会那样做。”她似乎觉得这样说有点奇怪，“我希望卢拉成为我的孩子，只是我一个人的孩子，懂吗？如果亚力克真的知道些什么，也会为了保护我而选择什么都不说。如果某一天突然有人来要回卢拉，那我肯定会受不了的。我已经失去查理，我太想能有个女儿。失去她……噢，想到这个……”
“托尼觉得，我们不应该收养卢拉。”
斯特莱克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希望得到同情，但他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同情。
在一片短暂的静默中，斯特莱克看到她虚弱的脸突然有些僵硬。
“玛丽，”布里斯托夫人唤道，声音还是那么微弱，护士急忙赶过来，“能给斯特莱克先生来点……你是要咖啡？还是要茶？”她问斯特莱克。可斯特莱克的思绪已经飘回到二十五年前。他想起阳光灿烂的花园，查理·布里斯托，这位金发碧眼、举止优雅的母亲，还有冰镇柠檬汁。
在外面玩的孩子们已经开始排队离开，那抹淡淡的海军蓝越来越远。他们折回学校吃午饭去了。斯特莱克靠着温暖的红砖墙，狠狠地咒骂一通，然后才开始琢磨自己到底伤成了什么样。腿痛得厉害，就跟刚截肢时一样，凝胶垫下的创面火烧火燎的。看来，走去地铁站是绝对不可能了。
“噢，是的，”她说，“我本来在睡觉，被她吵醒了。”
他刚把短信发出去，手机就响了。
她轻蹙起眉头。
“你还记得当天都跟卢拉谈了些什么吗？”
斯特莱克把手机夹在下颌和肩膀中间，把这些都写在笔记本上。
尽管里面的东西都价值不菲，但一股旧鞋子和旧衣物的霉味还是扑鼻而来，让人想起破旧的慈善商店。他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扇又一扇门，然后又将其一一关上。打开第四扇门后，他看见高处的搁架上摆了一堆颜色各异的崭新手提包。
“啊，真的在这里。”他边说边假装握住某样小物件，把它放进口袋里，“对了，非常感谢你的咖啡。”
“你就是那个侦探？”
“亚力克遇到什么事都喜欢刨根问底，”她说，回忆让她露出一丝笑容，“要知道，他可是个非常成功的商人。”
一个插着干花的桶状花瓶，暗绿色的地毯，淡黄色的墙。也许，主人觉得这样的搭配既不会让人反感，又经济实惠吧。和“肯蒂格恩花园”一样，这里也有一部电梯，不过是木门的。斯特莱克选择爬楼梯。
“伊薇特，我们能否回到前一天，卢拉死的前一天？”
“一个歌手，”布里斯托夫人含糊其辞，“那个歌手为卢拉写了不少歌。年轻漂亮的时候，人就是能挺狠心。我真为他难过。他说他很内疚。我跟他说，他根本不需要内疚。”
斯特莱克坐上开往切尔西的地铁。切尔西是个树木繁茂的高雅之地。他不熟悉伦敦这部分的地区。因为春日暖阳下淡雅的切尔西皇家医院，是莱达从未有幸踏足过的地方。
“又是办公室，”她嘟囔一声，继续说道，“托尼给他的工作太多了。这不公平。”她迷迷糊糊地看向斯特莱克，微微抬起一根手指，指向一张小漆凳，“坐那儿吧。”
斯特莱克握着笔，却没有写字。自始至终，他都一直盯着这个濒死女人的脸。
再次回到卧室里时，伊薇特·布里斯托仍闭九_九_藏_书_网着眼，躺在床上。
他坐在最高的台阶上，打电话叫了辆出租车。接着，他又依次给罗宾、沃德尔，以及“兰德里、梅和帕特森”律师事务所去了电话。
她手搭在被子上，被动而无助地望着那张照片。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也没跟你提过生父？”斯特莱克继续追问。
第二天早上，空气清新，阳光明媚。
查理照片旁是另一张稍小一点的照片，照片里是一个非常标致的小女孩：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说，“亚力克可能知道。但即便如此，他也从没跟我说过什么。”
接着，他拿下那个白色的包。这个包的衬里印着漂亮的非洲印刷字。同样，他把手伸进去仔细搜索一番，然后拉开衬里。
“所以，托尼大错特错了。”
“嗯，”斯特莱克觉得血液快要冲上脑门，“她要是醒了，请代我说声再见。我差不多也该走了。”
几个字旁的确写着伊薇特·布里斯托夫人的名字。然后，他退回到人行道上，站在和煦的阳光下等着，不时朝街上张望。
“他全名叫乔纳·弗朗西斯·阿杰曼中尉，隶属皇家工兵军团。二十一岁，未婚，最后一次执勤是在一月十一日。六月份回国。只有一个亲人，就是他妈妈。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孩子。”
“我很需要卢拉，布里斯托夫人说，”
或许，她的确是咎由自取吧。她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无助而被动。但斯特莱克最主要的感觉还是厌恶。
“谢谢。我做点儿笔记，您不介意吧？”
“她睡着了，”护士轻声说，“她现在经常这样。”
她觉得自己被苛待了。这种感觉就像因久病不起而散发出的其他气味一样飘向斯特莱克。这种情绪带着几分腐败和衰萎的气息，让他想起罗谢尔。这两人尽管截然不同，却都感觉自己被欺骗和忽视了。
跟西娅拉描述的一样，它就像一条带金属边的围巾，下面是白色皮革的粗糙内里。粗看什么也没有，他又仔细看了一遍，才发现硬硬的矩形包底有一条淡蓝色的线。他抠起那块裹着衬布的包底，找到一张叠好的纸。纸是淡蓝色的，写满了潦草的字。
他尽量倚着扶手，一瘸一拐地走下楼梯，几乎是半跳着穿过大厅。最后，他撑着厚重的大门，挪到前门台阶上。
空气中弥漫着莱姆花的味道，但也没能完全盖过消毒水的气味和身体的腐朽之气。这些气味让斯特莱克想起他在医院里度过的那几个月。当时，除了无助地躺在那儿，他什么也干不了。这里的大飘窗抬起了几英寸，清新温暖的空气和远处孩子们的嬉闹声都飘进房间里。
“是的。布里斯托夫人闭着眼答道，”
所有伪装都是为了激发儿子的保护欲。
“对，就是他。不久前他来看过我，这你也是知道的。应该就是最近。我不是很确定……我已经有点搞不清楚时间了。他们给我开了太多的药。不过，他的确来看过我，想跟我聊聊卢拉。他真好。”
放下时故意倾斜一下，没有放到位。
“嗯，好的。”
斯特莱克完全能想到当时布里斯托夫人的样子：虚弱地歪在病床上，将不情不愿的女儿留在身边，跟她诉说自己的痛苦，以及那个死去的儿子。
“为什么？”斯特莱克问道。
“没关系，都是一样的。”她说。
“这就是癌症复发的原因，我心里清楚。人类是承受不了这么多痛苦的。”
“约翰和托尼为此很生卢拉的气，”
打开顶层公寓门的是麦克米兰中心一个笑容满面的西印度护士。刚才，大门也是她开的。
窗外孩子们欢快的尖叫声和梧桐树的沙沙声，让斯特莱克不由地想起几个月前。
布里斯托夫人微微耸了耸瘦弱的双肩。
“请在客厅稍等一会儿，我去看看布里斯托夫人准备好了没有。”
然后，她突然转变话题：“那个男孩让我想起查理。卢拉的男朋友。那个很帅的男孩。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注释：
“她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对安定上瘾？”他问。
“布里斯托夫人，我想问您几个问题。如果问题涉及隐私或惹您不高兴，还希望您能原谅。”
“抱歉，约翰。”他咕哝一声，拾级而上，按响了布里斯托夫人家的门铃。
“我理解。我只是想知道，那天你弟弟托尼来看过你，你记得吗？”
“咖啡一杯，”她欢快地说，把杯子放在斯特莱克身旁的床头柜上，“还有一杯柑藏书网橘茶。”
“噢，没有，”她低声说，“没提。你知道的，那次探访时间不长。我记得她刚到就跟我说不会待太久，因为她要去见西娅拉·波特。”
护士毫不起疑，宽容地笑了。
他走进一个小厕所，关上门，读完卢拉·兰德里的遗嘱。这份遗嘱草草地写在她妈妈的信纸上，由罗谢尔·奥涅弗德见证。为了不让护士起疑心，他冲了马桶，然后拧开水龙头。
她的声音很轻，断断续续的，吐字也不怎么清楚。斯特莱克本来还想，不知布里斯托有没有将自己的职业告诉她。真高兴，她已经知道了。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就先谈谈卢拉是怎么来到这个家的吧。您收养她时，知道她的背景吗？”
卧室房间的主色调是鸭蛋青和白色，房间里处处都显得既高雅又有品味。左边两扇半敞着的门后面是厕所和一个大衣橱。房间里摆放着颇有法国风味的精致家具，以及重病病人会用到的各种器具：金属架上挂着静脉点滴，衣柜上有个闪亮干净的便盆，还有琳琅满目的药瓶。
“第二天早晨，是约翰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警察是黎明时到的。他走进卧室，告诉我……”
“她刚来时，约翰非常嫉妒。曾经，查理也让他很难受……但最后，他和卢拉还是成了好朋友，非常好的朋友。”
她顿了会儿。斯特莱克放下咖啡，磕出一声轻响。远处广场上孩子们的笑闹声从窗外飘进来。
“约翰怎么没来？”布里斯托夫人闭着眼，又问了一声。
“斯特莱克先生？你可以过来了。”
“嗯，我是科莫兰·斯特莱克。”
斯特莱克匆匆将手提包衬里塞回去，迅速把包放回到架子上，然后从夹克衫的内袋掏出一个干净的塑料袋，把那张淡蓝色的纸塞进去。刚才虽然抖开了那张纸，但他没来得及看上面都写了什么。他关上这扇门，接着去开别的门。在倒数第二个门里，有个带数字键盘的保险箱。
“他被公事绊住了，这会儿在办公室呢。”斯特莱克又说了一遍。
“为什么？”
“不，我不知道，因为我很害怕。她应该也知道，这事会让我多么不高兴，所以没跟我提太多。我知道她找到了妈妈，当然了，这都得拜媒体所赐，真可怕。那个女人简直跟托尼料想的一模一样。她根本不想要卢拉，真是个很坏、很坏的女人。”
她的眼里布满血丝。一眨眼，眼泪便扑簌簌地顺着凹陷的双颊滚落下来。
“嗯，”斯特莱克答道，“我从没忘记过他。”
护士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了。托盘上放着两个杯子和一盘巧克力味波旁饼干。
斯特莱克说。
“不，不介意。”然后，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掏出钢笔和笔记本。
她脸上露出责备之色。
斯特莱克想要把话题绕回到重点上，但布里斯托夫人打断他。
斯特莱克立刻给布里斯托发短信：你要耽误多久？今天还能见面吗？
晚一点也没关系。
从这里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见沐浴在阳光下的梧桐树顶。
门厅宽敞安静，光线很好。不过，整体装潢显得有点沉闷：
“我好像落下……”斯特莱克含糊地支吾一句，进入他待过的第一个房间——左边那个黄色客厅。
他跨过她指的那扇门，走进迷人的房间。淡黄色的墙边是摆着照片的书柜。铺着印花棉布的沙发旁，一架老式拨号电话静静地躺在茶几上。直到完全看不见那个护士了，斯特莱克才从挂钩上提起听筒。
“但他从来没和你提过卢拉的家庭是什么样的？”
“他为什么会说自己很内疚？”
“真抱歉，没能亲自为你准备，”布里斯托夫人说，“但正如你看到的，我现在根本没有自理能力，只能依靠陌生人的怜悯度日。就像可怜的布兰奇·杜波依斯①。”说话间，护士已经“咚咚咚”地走开了。
“当时，我刚被诊断出患有癌症。”
“嗯，是啊，的确病得很重，”护士回答，“她实在太虚弱了，随时都可能会死。”
飘窗旁边的叠橱式写字台上立着一个银相框，是亚力克·布里斯托爵士和爵士夫人的结婚照。照片上的新郎比新娘老很多，是个结实矮胖、蓄着胡子、红光满面的男人。新娘是个苗条的金发女郎，有种淡雅的美。斯特莱克背对着门，假装欣赏照片，然后悄悄把樱桃木书桌的抽屉拉开一些。里面有一些上好的淡蓝色信纸和配套的信封。随后，他关上抽屉。
“能帮我开一下那个抽屉，拿点儿药出来吗？”她伸出一根干枯的手指，指了指床头柜，声音几不可闻。九九藏书网
斯特莱克轻声问道。
“他怎么错了？”
“非常感谢，”她低喃一声，又靠回枕头里，满眼悲伤地看着斯特莱克把茶杯放回到床头柜上，“约翰是不是告诉过我，你认识查理？”
稀疏的灰发就跟婴儿的头发一般，露出大片粉红色的头皮。消瘦的手臂无力地贴着被子，上面还插着导管。很明显，她快要死了。死亡仿佛已经踏进这个房间，正耐心而礼貌地等在窗帘后面。
斯特莱克看到她褪了色的虹膜里有丝丝白线。坐下来之后，斯特莱克注意到，床头柜上还摆着另外两张镶在银质相框里的照片。突然，他像触电般看见了十岁的查理·布里斯托：胖乎乎的小脸，留着鲻鱼式发型。他这副穿着尖领校服、打着大领结的模样，就那样永远地留在了八十年代。当时，他还跟自己最好的朋友——科莫兰·斯特莱克挥手道别，说复活节之后再见。照片里的他，跟那时候一模一样。
“恐怕我想不起什么别的。能想起来的，我都告诉你了。我刚出院，整个人都很不舒服。为了止痛，他们给我用了很多药。”
“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哈迪，”他说道，把笔记本收起来，“你还没拿到照片吧？我可以从电子邮件给你发一张。”
黑色的出租车转过街角，疾驰而来。
“托尼不喜欢我的孩子，一个都不喜欢，”伊薇特·布里斯托夫人说，“我弟弟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一点人情味都没有。查理死后，他说了些很可怕的话。亚力克揍了他。不是真的，不是！托尼说的——都不是真的。”
“当时，我吃了很多止痛药。你知道的，我刚做了个大手术，没法记住所有细节。”
“你可真会挑时间。”斯特莱克拿出笔记本，“接着说。”
她放在被单上的手指猛地一抽搐。然后，她吞了口口水。
“噢，对，对，你说过了。”
“你还记得当时都聊了些什么吗？”
“不，我不记得。”最后，布里斯托夫人开口道，“他说他来过这儿，但我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也许，我睡着了吧。”
“你因为什么觉得他会知道一些？”
“真不专业，”斯特莱克说，“再次谢谢你的咖啡，拜拜。”
她的声音越来越模糊，整个人也昏昏欲睡，慢慢阖上双眼。他真想知道她到底吃了多少片安定。
这里，一扇扇红木门直达天花板。斯特莱克拉开其中一扇，往里看去。挂满连衣裙和大衣的衣杆上，是个堆满手提包和帽子的架子。
斯特莱克觉得，她或许希望他别再继续说了。然而，他还是残忍地问了下去：“那她的生父呢？卢拉有没有跟你说过，她已经找到了关于生父的什么信息？”
“奥吉？”电话里传来格雷厄姆·哈迪卡细小的声音，此刻他还在德国，“我查到阿杰曼的资料了。”
斯特莱克想起布里斯托曾斩钉截铁地说，他妈妈不知道达菲尔德是谁。他不禁好奇，难道布里斯托夫人是把自己的儿子给骗了？其实，她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糊涂。
“恋上谁了？”
她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斯特莱克握着门把手，回头看向护士。
“她的大哥……”
房子虽然已有些微破旧，但贵气依旧。
斯特莱克站起身，迅速闪进那个大衣橱。他那么大的块头还能如此悄无声息，真是让人惊叹。
“跟约翰和查理有关的事。非常可怕的事。我不想，”她虚弱地说，“不想再重复一遍。托尼听说我们打算收养一个女孩时，给亚力克打电话说我们不应该这么做。亚力克非常生气，从此，他就再也不让托尼来我们家了。”
“就是查理，”布里斯托夫人说，样子十分可怜，“我跟她说起查理死的那天。之前我从没好好跟她说过那事。那是我这辈子最难过、最痛苦的一天。”
他掏出手机，一路小跑着下楼。因为太过高兴，没注意脚下，还在台阶上就拐弯了。义肢踩滑，膝盖一扭，他惨叫一声，重重地从六级台阶上摔下去。膝盖关节和义肢末端都传来一阵剧痛，痛得好像刚截肢或是瘢痕组织刚开始愈合一样。
“哪一瓶……”
“但你记得卢拉来看你了，是吗？”
“所以，那天你最后看到卢拉时……”
她让他进了门。布里斯托夫人家的门厅里东西很多，却井然有序。淡粉红色的墙上挂满了用旧镀金相框装着的水彩画。
“因为没跟着她进公寓，没待在她身边，没能阻止死神把她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