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因为历经磨难，我逐渐学会关心不幸之人。
第一章
“‘各类报纸铺天盖地报道卢拉·兰德里死亡的新闻，各家电视台也纷纷开办相关话题的访谈节目，但所有这些报纸和节目中，罕有人提出下面这个问题：我们为什么要关心卢拉·兰德里之死？
“好的，呃……”在埃米琳·潘克赫斯特②去世百年之后，整整一代少女孜孜以求的，不过是想成为纸上的洋娃娃，虚构一些所谓的精彩人生，以掩饰内心的失落和痛苦，而正是内心的失落和痛苦，导致兰德里跳下顶楼阳台。
“‘不过，有个女孩真的令我非常感动。有个男记者问了她一些话。她可能没发觉对方是记者，说自己在一家治疗机构遇到兰德里，然后跟她成为了朋友。那女孩悄悄地在教堂靠后的一排长椅就座，向兰德里道别，然后悄悄地离开。她不像认识兰德里的许多其他人那样利用兰德里的生平往事获利。通过这个女孩，我们发现，真实的卢拉兰德里可能也有动人的一面：能跟一个普通女孩建立诚挚的友情。至于我们其他人——’”
这天只收到两份通知单，一份最后通牒，没有人打电话来。办公室里只要能按字母顺序排列、能根据种类或颜色分门别类的东西，罗宾已全都整理好了。
“你说什么？”斯特莱克觉得，好像听到罗宾刚说了句什么话。
“没有。”
“‘毫无疑问，答案肯定是否定的。’指的是刚才那个问题。”
在这之前，罗宾已给保安德里克·威尔逊打了电话，约他周五早上跟斯特莱克见面，见面地点定于布里克斯顿区的凤凰餐馆。
迪比转过头，朝站在镜头之外的某个人说了几句话。
斯特莱克好不容易才重新集中注意力。
“太令人难过了，太令人难过了。唉，”
罗宾默默地浏览了文章剩下的部分。
“‘安息吧，天使卢拉——迪比·马克。’”罗宾读道。
“嗯，我知道。”
“快看，YouTube上有段视频，”罗宾说，“是卢拉死后，迪比·马克谈论卢拉的视频。”
对这些少女而言，外表就是一切。卢拉·兰德里尸骨未寒，设计师居伊·索梅就向媒体宣布，卢拉·兰德里是穿着他设计的连衣裙跳楼的。
“她提到那个女孩的名字了吗？”斯特莱克插嘴道。
头一天，罗宾用“谷歌”搜索的能力给斯特莱克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他给罗宾布置了这项毫无意义的任务。于是，约一个小时的时间里，罗宾找了关于兰德里及其亲友的各种新闻和文章，读给斯特莱克听。斯特莱克边听边整理一大堆收据、话费单，以及跟手头唯一另外一个案子相关的照片。
波特的照片旁是两个人的合影，底下的说明文字写的是：制片人弗雷迪·贝斯蒂吉及其夫人唐姿。
“让我看看。”斯特莱克把椅子往前挪了两三英尺，想了想又后退一英9９ｌib•nｅt尺。
斯特莱克摸着胡子没刮干净的下巴。
“不是。”罗宾仍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说，“只是刚好记得。”
他的头发剃得极短，戴着太阳镜。
罗宾的声音好像真空吸尘器的嗡嗡声。
采访者谄媚地大笑起来。
贝斯蒂吉长得像公牛，短腿，厚胸，粗脖子，灰白的头发剪得极短，满脸皱纹和黑痣，挂着两个大眼袋，顶着活像肿瘤的蒜头鼻。但他身穿名贵的黑大衣，又挽着骨瘦如柴的年轻妻子，显得高大威武，仪表堂堂。唐姿竖起毛皮大衣的领子，戴着巨大的圆形太阳镜，完全看不到她的真容。
屏幕中间出现一个超大花圈的照片。最开始，斯特莱克以为那只是个心形花圈，过了会儿才发现，其实是一对收拢的天使翅膀，由白玫瑰装饰而成。照片中有张小照片，是花圈上所附卡片的特写。
“不，不，继续往下读。”
其中，有张照片最惹人注目。照片里的金发女孩个子高挑，皮肤白皙，扎着马尾辫，戴着由黑色网状织物和羽毛做成的精美头饰。斯特莱克认得那女孩，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是西娅拉·波特——一名模特，陪伴兰德里度过了在世上最后一天的大部分时光。她也是兰德里的朋友，和兰德里合拍了她职业生涯中极为著名的一张照片。照片里的波特非常漂亮，但神情阴郁。
“这方面的信息，你挺了解的嘛。”
就在这时，斯特莱克感觉到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几下，他掏出手机，发现有条新短信。看到提示信息里显示夏洛特的名字，他不由浑身一颤，仿佛刚刚看到一头就要扑起的猛兽。短信的内容如下：星期五上午九点至十二点，我要出门。你想来收拾东西的话，就那个时间来。
“快看这个花圈！”
罗宾停下来，呷了口咖啡，清了清喉咙。
一个是矮胖的秃顶男人，西装革履。另一个是年轻貌美的红发姑娘，穿着紧身牛仔裤。男人是杰弗里·胡克先生，但那姑娘一点都不像胡克太太——布里斯托没出现以前，胡克太太是斯特莱克唯一的客户。
她似乎是独自去参加兰德里葬礼的，因为没人挽着她的纤纤玉臂，或扶着她修长的后背。
“‘不可否认，她非常漂亮，而漂亮女孩有助于报纸销售——自从达纳·吉布森①为《纽约客》创作美女插画（达纳·吉布森笔下的女人全都双目微睁，妖娆撩人），历来如此。
他坐在罗宾的办公桌尽头，把几张照片粘到一个文件夹里，并依次标上序号，然后在文件夹后面的索引部分写上每张照片的简介。这时，罗宾对着电脑屏幕，继续往下读。九-九-藏-书-网
“我说，网上有篇关于她亲生母亲的文章，内容非常令人震惊。”
“你是摇滚迷吧？”
“没有，就是看了些杂志。”罗宾含糊地回答，继续查看电脑屏幕上的葬礼照片。
“‘其实，我们哀悼的，不是那个女孩。毕竟，对大多数人来说，她就像达纳笔下的吉布森女孩，只是画像而已。我们哀悼的，是众多小报和名人杂志上那个耀眼的画中人——向我们推销衣服、提包和名流的生活，最后却用死亡的方式，证明所谓的名流生活如同肥皂泡，虚幻而短暂。说句心里话，我们真正怀念的，是那个画中人接连不断、离经叛道的八卦新闻：吸毒、酗酒、纵欲，频繁更换各式名贵华服和各类危险男友。
谈话中斯特莱克了解到，罗宾的未婚夫名叫马修，刚获得会计资格证。罗宾为了跟马修一块生活，上个月才从约克郡搬来伦敦。当临时工只是她找到固定工作前的权宜之计。
“好啊。”斯特莱克看着一张照片，心不在焉地回答。那是张两个人的合影：
结果，卢拉·兰德里死后不到二十四小时，那款连衣裙就被抢购一空。卢拉·兰德里穿着索梅设计的连衣裙跳楼自杀，对索梅来说还有比这更好的广告吗？
“看来，我应该带律师过来，对吧？”
接着，一只白人的手伸到屏幕中间。
与此同时，罗宾转回去，重新面对电脑屏幕。
“您觉得她会在这些照片里吗？”问完，过了片刻，罗宾又补充道，“兰德里在治疗机构认识的那个女孩？”
罗宾一边回答，一边拉动屏幕，返回文章开头。屏幕最上方的头像是个双下巴中年妇女，一头金发。“后面的要跳过去吗？”
迪比举起一只拳头。那只白人的手握成拳头，跟迪比的拳头碰了一下。镜头之外，有人发出含有嘲讽意味的笑声。
“哦，读来听听。”
他的声音温柔、深沉而又沙哑，微微有点咬舌。“他们为了赚钱，不择手段。对你穷追不舍，非得把人逼疯不可。他们这是嫉妒。该死的狗仔队逼得她跳下阳台。让她安息吧，我说。现在，她终于可以安宁了。”
和波特一样，索梅似乎也是独自去参加葬礼的，尽管那张照片把一小群不值得介绍的旁人也拍了进去。
埃文·达菲尔德穿着T恤、牛仔裤和类似军大衣的大衣，全是黑色的。他的头发也是黑色的，脸庞瘦削，眼窝凹陷，蓝色的眼睛冷冷地盯向摄像机镜头。他身体两侧各有一个人：
注释：
斯特莱克把椅子往电脑屏幕前挪了挪，但仍跟罗宾保持超过一臂的距离。那群身份不明的人中，有个人只有半张脸（还有半张在镜头外面）。根据极短的上嘴唇和硕大的龅牙，一眼就能认出那人是约翰·布里斯托。他一条胳膊搂着一位病怏怏的老太太。那老太太满头银发，脸色苍白，神情憔悴，极度悲伤。他们俩身后站着一个男人，面露不屑之情，好像非常厌恶周围的人。wwｗ•99lｉｂ•ｎeｔ
“继续。”斯特莱克说，“我说的是写文章的那个人，不是你，”说完，他又急忙补充道，“那个人是女的吧？”
“……卢拉·兰德里自杀事件？”采访者问。听口音，采访者是英国人。
“‘……把她跟一个黑人青年的风流韵事卖给各家小报的记者，只要对方愿意给钱。不过，根据许多老邻居的回忆，马琳希格森的人生中并没有什么浪漫情事。
“迪比·马克，”采访者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非常感谢您抽出时间，接受采访。”
“‘兰德里经常对媒体说起跟失去联系多年的生母重逢的事。毫无疑问，如果知道事情的真相，兰德里肯定会感到非常震惊。’这篇文章写于兰德里死前。”罗宾解释道。
“那女孩是在治疗机构，而不是夜总会认识兰德里的。跟她谈谈，可能会有所收获。”
第一排最后一张照片的说明文字是：时装设计师，居伊·索梅。他是黑人，很瘦，低着头，身穿式样夸张的深蓝色长礼服；因为拍的是侧脸，看不清面部表情。
斯特莱克无意中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夏洛特装出成年人的理智和平静，肯定怀有不可告人的邪恶目的。她把两人之间花样百出、没完没了的争斗，推向前所未有的新境界：“让我们像成年人那样，做一次彻底了断吧。”也许，迈进夏洛特的公寓时，一把刀子会突然从背后刺入他的两块肩胛骨中间。也许，走进夏洛特的卧室后，会发现她在壁炉前割腕自杀了，躺在一片仍未完全凝固的血泊中。
四英寸长、三英寸宽的小窗口开始播放布满雪花点的模糊视频。一个大个子黑人出现在屏幕上，身穿华丽的带帽夹克，胸部的饰钉组成一只拳头的形状。这黑人坐在黑色皮椅上，面朝看不见的采访者。
“您认为，她可能会提供重要的信息？”罗宾急切地问道，并转动旋转椅，朝向斯特莱克。
“‘当时，她在卖淫。’维维安·克兰菲尔德说。希格森怀着兰德里时，维维安·克兰菲尔德就住在她楼上。‘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每个小时都有男人进出她的家门。她根本不知道那孩子的父亲是谁——谁都有可能。她根本不想要那个孩子。我仍然记得那孩子一个人在走廊上大哭，而她妈妈则在屋里忙着接客。当时，那孩子还很小，裹着尿布，连路都不会走……肯定是有人给社会服务部门打了电话——早就该打了。被人收养是那女孩一生中最幸运的事。
“一来伦敦就遇到这事，您肯定大受惊吓吧？”采访者问，“我是说，呃，她经过你的窗户，掉了下去。”九*九*藏*书*网
“迪比·马克？那个说唱歌手？这么说，他们认识，对吧？”
“我看不出谁是那个普通的女孩。”
视频结束。
迪比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一动不动，透过墨镜死死地盯着采访者。接着，他说：“我当时不在那里。有人告诉你，我在那里？”
他朝向镜头的那侧耳垂上，戴着三颗巨大的钻石耳钉，在闪光灯照耀下灿若明星。
罗宾边说边拉动屏幕，并仔细查看后面的照片。照片上都是各类名人和俊男靓女，有的面带悲伤，有的一脸严肃。“啊，快看……埃文·达菲尔德！”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办公室里鸦雀无声，只听得到罗宾点击图片和用短指甲敲击键盘的声音。斯特莱克背后，里间的门关着，从外面看不见里面的折叠床和其他生活用品。罗宾来之前，斯特莱克用廉价空气清新剂在办公室狂喷一通，所以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人造酸橙香气。为了完全不让罗宾察觉出他对她的好感，斯特莱克在罗宾的办公桌尽头坐下之前，假装刚看到罗宾手上的订婚戒指，然后礼貌而不露声色地跟她聊了五分钟，刨根问底地打探她未婚夫的情况。
“哦。”说着，斯特莱克突然合上了文件夹，“你想出去走走吗？”
“是他真名的首字母合组合。其实就是D和B两个字母。”罗宾口齿清楚地念了那两个字母，“他的真名叫达利尔·布兰登·麦克唐纳。”
“‘该死的狗仔队逼得她跳下阳台。’”斯特莱克重复一遍迪比的话，并把椅子向后挪回原来的位置，这话说得很有意思。
罗宾再次清了清喉咙，继续往下读。
“‘我们对兰德里之死表现出了极大兴趣，甚至为此感到伤心难过。为什么会这样，我们需要反思。我敢说，直到兰德里跳楼自杀的那一刻之前，要是可以的话，无数女人愿意跟她交换人生。血肉模糊的尸体清理完之后，许多少女哭着来到兰德里住所（价值四百五十万英镑的顶层豪华公寓）的阳台下，献上鲜花。那些渴望成名的模特，听闻卢拉·兰德里死于非命，可有一个迷途知返的？’”
“真能扯。”斯特莱克嘀咕道。
采访者无言以对，发出一阵紧张的干笑声。
斯特莱克把手机装回裤兜，然后低下比常人略大的头，再次开始整理关于胡克太太的文件夹。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好像有面锣在他头颅里敲了一下，余音不绝。
她关掉显示照片的网页，再次开始敲击键盘。斯特莱克则继续整理另一个案子的照片。接下来的一张照片显示，杰弗里·胡克先生正在亲吻一个姜黄色头发的女人，并用一只手抚摸她帆布衣服下浑圆的大屁股，地点是在伊灵百老汇地铁站外面。
斯特莱克把照片粘到与胡克太太相关的文件夹里，并在照片上标注序号“十二”。
“关于那个女孩的信息，要再找找看吗？”罗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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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她的皮肤是黑色的，更确切地说，是牛奶咖啡那样的淡棕色。我们老是听到，在只关注外表的模特界，她的成功代表着整个行业的进步。（对此，我有几个疑问：她的成功完全不是因为模特界可能正流行淡棕色的肤色？继兰德里之后，不是突然有大量黑人女性步入模特界吗？她的成功不是彻底颠覆了我们对于女性美的传统观念吗？如今，黑皮肤芭比娃娃要比白皮肤芭比娃娃畅销？）
一侧是西装革履的大个子男人，另一侧是年纪稍大、神情焦急的女人。那女人张着嘴，摆出一副赶人开路的姿势。达菲尔德虽然个子比身边的两个人都要高，但显得弱不禁风。斯特莱克觉得，这三人就像一家三口：父母正护送生病的孩子离开人群。他发现达菲尔德虽然一脸茫然，非常悲伤，却画了眼线，而且看得出来眼线费了不少功夫。
“‘当然，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没了，兰德里的亲友肯定万分悲痛。对此，我深表遗憾。不过，作为旁观者，我们虽然关注此事，但并不会感到失去亲友的悲痛。每天都有年轻女性死于非命（即非正常死亡）：出车祸而死、嗑药而死。偶尔，为获得像兰德里这些模特所炫耀的“傲人”身材，绝食而死。对于这些女孩，看过相关报道之后，我们转眼就会忘记她们普通的面容，把她们的死抛到九霄云外，难道不是吗？’”
电脑上，显示着满满一屏幕大小完全相同的照片：每张照片拍的都是一个或多个身穿黑色衣服的人，由左往右，走向葬礼现场。每张照片的背景都是公路防撞护栏和面部模糊的人群。
“布里斯托没有提兰德里在治疗机构结交朋友的事。”
“啊，不，根本没有人告诉我——没……”
斯特莱克没有其他事可让罗宾做，于是只叫她在网上查找兰德里亲友的信息。
达菲尔德滑向屏幕上方，接着消失。
迪比转回来，再次看向采访者，脸上仍没有丝毫笑意。
迪比一只手摸着剃得光光的脑袋，回答道。
“不，我不这么认为。不过，他在兰德里所住的那栋楼租了套公寓。还有，他在两三首歌里提到过兰德里，是吧？听说他要住到兰德里所住的楼里，各家媒体都非常兴奋……”
“嗯，一个叫梅拉妮特尔福德的人。”
“‘迪比’这名字有什么含义吗？”
“‘各家低俗杂志对兰德里的葬礼进行了大肆报道。其受关注程度丝毫不亚于任何名人的婚礼。这些低俗杂志全靠名人为生；对于兰德里之死，杂志出版人肯定比大多数人悼念她的时间更久。通过这些杂志，我们得以瞥见各类名人伤心流泪的模样，但所有照片中，兰德里家人的照片却是最小的，因为出乎意料，他们的长相实在令人不敢恭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