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曲
“你出去的时候,有三个潜在客户打来电话,”她说,“但我有点担心最后一个,可能又是个记者。他对你的故事更感兴趣,没怎么谈他自己要解决什么问题。”
“给,”他说,“送你的。没有你,我做不成这件事。”
“噢。”罗宾哽咽着说。看见她落泪,斯特莱克又是感动,又有些担心。“你没必要……”
说,“我去了。走到她家那个街角时……那件事就……”
我一生都在体验巨大的痛苦、巨大的欢乐,
“不,你谢过了,”她飞快地说,“在去医院的路上,出租车里——不管怎样,不用了。我很喜欢这份工作。事实上,我热爱它。”
“爸爸和那女人的事,我本打算在妈妈面前守口如瓶的。后来,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感谢上帝,那天我休假在家。是卢拉,”念她的名字时,他有些犹豫,仿佛不确定自己是否有权这么念似的,“她说,如果是我妈妈接的电话,她会立刻挂断。她说,她不想伤害任何人。听起来,她似乎没什么恶意。”
“还有他的鼻子,”斯特莱克愉快地说,“幸好他捅了我一刀,否则,我都没法靠‘正当防卫’脱罪。”
“我给得起,”他说,“是的,那个数我给得起。”
电话响了。她笑吟吟地看着他,接了起来。她的声音是那么愉快,仿佛这个电话她已等了很多天似的。
“我睡不着。实话跟你说,能离开英国,远离那些该死的新闻报道,我非常高兴。”
但只要马修见到斯特莱克,就一定会喜欢他的,不是吗?马修也说过,这事她可以自己拿主意……)罗宾坐直了些,又擤了擤鼻子,轻轻打了个嗝,平静地告诉斯特莱克给多少钱她会乐意留下。
“他不会被释放的,对吗?”分手时,阿杰曼突然问道。
“斯特里克先生?”
“是的……但这也太他妈诡异了。如果有个超模打电话给你,说她是你姐姐,你会信吗?”
马修肯定不会喜欢那份礼物的,尤其在他见到罗宾穿上那套裙子,并知道她以前还穿给斯特莱克看过之后。
他不是没想过留下她。头天晚上,他躺在行军床上,仔细盘算着,想给罗宾一份不比媒体顾问公司寒碜太多的工资。但这是不可能的。他最大的那笔贷款已经不能再拖。租金涨了,他还得赶紧找个住的地方,搬出办公室。所以,尽管近期情况改善不少,前景仍不明朗。
“乔纳人怎么样?”她问。
“嗯,我是这么想的。她没必要撒谎,不是么?反正我就是那么想的。所以,我给了她手机号。她和罗谢尔在一起时,我们在电话上聊过几次。她事先都计划好了,所以媒体藏书网没发现。很不错!我可不想让我妈难过。”
“哦,真抱歉……这边请……”
阿杰曼拿出一盒兰伯特·巴特勒牌香烟,紧张地用手指打开烟盖。斯特莱克知道这烟很便宜,他忽然一阵痛苦,回忆起了英军福利社。
“我很高兴你打烂了那个混蛋的下巴。”
她一个劲拿衬衫的袖子擦眼睛,呜咽着说了好多含糊不清的话。她一边期待斯特莱克能遇到更多像胡克夫人那样的客户,一边胡乱摸索着用零钱买回来的纸巾。
似乎不用多说什么了。离开酒吧时,阿杰曼一再紧张地坚持买单,并试图给斯特莱克一笔钱,因为媒体大肆报道他贫困潦倒。斯特莱克只要了一点,并没觉得自己受了冒犯。他看到这位年轻的士兵正努力适应自己突然拥有巨额财富的现实,努力承担起随之而来的责任和义务,努力消化财富的巨大吸引力,做出正确的决定。
当带来雨季的毕宿星团催动激流滚滚,
“所以,乔纳难受地抓了抓后脖颈,”
“我想,她那么急着想见你,是因为她妈妈说的一些事。”斯特莱克说,“布里斯托夫人安定吃得太多。我猜她想让你妹妹难过,好留住她。多年前,托尼曾说过一些跟约翰有关的事。布里斯托夫人把那些话告诉卢拉:约翰把弟弟查理推进采石场,杀死了他。
斯特莱克穿过喧闹的施工场地,一瘸一拐地走向办公室。他想,过了今天,自己还能再见到这位临时秘书吗?恐怕不行了吧。不久前,他之所以愿意接受她的存在,只因为她是个临时工,但现在,他知道,他会想念她的。她陪他一起搭出租车去医院,还用自己的外套裹住他流血的胳膊。
“事——事发前一天,她给我打电话,”乔纳继续说,“她求我过去一趟。我已经告诉她,这次休假我不能去见她。兄弟,我姐姐居然是超模,这可真让人头疼。我要去阿富汗赫尔曼的事让我妈妈很担心。所以我不能再突然告诉她,爸爸还有个孩子。至少那时候还不能。所以,我跟卢拉说没法去见她。
十天后英国军队要求士兵无条件服从,压制个人需求,切断与他人的联系。对此,公众几乎都无法理解。这无异于宣称军队利益至高无上。通常来说,人生中那些不可预料的危机——生死、结婚、离婚和疾病——都跟投向坦克下面的石子一样,不能动摇军队的计划。但不管怎么说,例外总是有的。乔纳·阿杰曼中尉在阿富汗的第二次出勤突然中断,便是一例。
斯特莱克跨进门时,她转过椅子。
许多公众看过新闻后,都认为阿杰曼中尉应该很高兴:首先,他可以http://www.99lib.net离开战场,返回家园;其次,他可能得到一大笔自己想都想不到的财富。然而,科莫兰·斯特莱克在托特纳姆酒吧跟这位年轻士兵共进午餐时,乔纳却仍旧一副凶猛好斗的震惊模样。此时,杀害他姐姐的凶手已经被捕十天了。
他叹了口气,拿起旁边桌上的一份《私家侦探》。会诊医生第一次叫他时,他没听见。一篇题为《混球兰德里》的文章让他入了迷。里面全是记者从他和罗宾解决的这件案子中找到的相关事例。许多专栏作家写这个案子时都提到了该隐和亚伯,这本杂志还就此做了一期专题。
“你不能这样!”
布里斯托被捕后,公众得知了真相,这对斯特莱克的生意有益无害。也许要不了多久他就真的会需要个秘书。然而,当他一步步痛苦地爬向办公室时,却听到罗宾打电话的声音。
医生第二次叫道,“卡梅伦·斯特里克先生?”
斯特莱克说。
(她几乎和斯特莱克一样清楚他的财务状况。
“我妈妈想让我出来转转,士兵说,”
“不,当然不会。”斯特莱克说,“还没有最后定案,但警察在他妈妈的保险箱里找到了罗谢尔的手机。他都没敢扔掉手机,只是重设了保险箱密码。这样,便只有他能打开那个保险箱。密码是〇三〇四八三。一九八三年,那个复活节星期天,他杀了我的朋友查理。”
他一瘸一拐地走向里间办公室,没听出她声音中的哽咽。礼物藏在他旅行包的底部。包装得很糟糕。
“没有,但如果他给的话……”
他来英国,是应伦敦大都会警察局的紧急要求。军队向来不太理会级别比它高的大都会警察局的命令,但在这件事上,他们很配合。阿杰曼姐姐的死引起了国际关注。迄今为止,媒体对这位无名工兵的狂轰滥炸不仅影响到他个人,也影响到了他服役的部队。所以,军方竭尽所能地掩护乔纳躲过贪婪的媒体,并把他送上了返回英国的飞机。
“斯特莱克,”他清楚地说,“我叫科莫兰·斯特莱克。”
一个小时后,斯特莱克坐在截肢中心坚硬的塑料椅子上,伸出受伤的腿,心想:早知道罗宾不走,就不送她那条绿裙子了。
扬起灰暗的海波。
“……这是所有的文件和你的日记。你需要找个帮手,一个人应付不过来这么多事。”
“回家再打开。”他说。太迟了,包装已经被她拆开。
这句诗出自何处?斯特莱克躺在手术台上,皱眉望向天花板,无视正俯身看他残腿的医生。他凝望着天花板,一边想一边喃喃自语。感到轻微的刺痛,他还抱怨了一句。
“……预约周二吧,周一恐怕不九-九-藏-书-网行,因为斯特莱克先生周一全天都很忙……是的……一定……那我帮您安排到十一点。嗯,谢谢您,再见。”
过了好一会儿,斯特莱克才想起记忆深处的那些诗行:
我已变成一个名字……①
她拿起这条自己曾在瓦什蒂试穿并非常中意的裙子。她定定地看着他,面色绯红,眼含热泪。
酒吧里,周围开始热闹起来,满是前来吃午饭的客人。
斯特莱克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他付得起她说的那个数。五百英镑以内,他付得起。但不管怎么看,她都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宝贝。只有一个小问题……
他的惶恐远远多过欣喜。当然,对这笔巨款是如何到手的,他现在想想还觉得恐怖。斯特莱克猜,乔纳·阿杰曼脑子一定很乱,脑海里正疯狂变幻着各种画面:远在阿富汗的战友们,各种跑车,还有那同父异母、已经死在雪地里的姐姐。什么叫世事无常?还有谁能比这个一夜暴富的士兵体会更深?
“我请不起你,罗宾。”他断然道。
之前已经有过好几个这样的电话。媒体很高兴能逮到一个多角度的故事,每个角度他们都非常喜欢。斯特莱克被大肆报道。他们用得最多、斯特莱克也很喜欢的一张照片,是十年前他还在英国皇家宪兵队时拍的。不过,媒体也翻出了那位摇滚巨星、他老婆和那位超模的照片。
“人不错,”斯特莱克说着,坐进那个塌陷的沙发里,“整件事情把他的脑子搞乱了。但不是他就是布里斯托得到那一千万。所以,他必须面对。”
“那当然。”斯特莱克说,“罗谢尔的葬礼上,我故意叫秘书向他透露,有个疯子一直给我发恐吓信,说要把我碎尸万段。于是他心中就埋下了那颗种子。他想,如果有必要的话,就尽量把我的死推到可怜的布莱恩·马瑟斯头上。然后,照我推测,他又会回家,重设他妈妈的闹钟,再玩一遍同样的把戏。他不是个疯子,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是个聪明的傻瓜。”
“她总说,要摆脱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出来转转是个好办法。”
“哦,您好啊,吉莱斯皮先生!斯特莱克先生刚给您开了张支票,我早上亲自寄的……所有欠款,还多一点……哦,嗯,不,斯特莱克先生坚决想还掉贷款……噢,罗克比先生真是太好了,但斯特莱克先生还是想还掉贷款。他有望在几个月内还清所有贷款……”
她猜得到自己最多能拿多少工资。
昨天晚上,马修发现她因为离职而伤心流泪时,她就告诉他斯特莱克最多能给她多少钱。
“好吧,那你自己决定,”马修生硬地说,“这是你的九_九_藏_书_网选择。你得自己做决定。”
注释:
这是罗宾最后一天在这里上班。斯特莱克邀她一起去见见她花这么大功夫寻找的阿杰曼,她却拒绝了。斯特莱克有种感觉,她在故意逃避这个案子,逃避这份工作,逃避他。当天下午,他在玛丽女王医院截肢中心有个预约。他从罗汉姆普顿回来时,她应该已经走了。马修要带她去约克郡度周末。
我不能停歇我的跋涉;
“我没指望你给我跟他们一样的薪水。”罗宾重重地说。
一件绿色的东西滑出来,落到桌上。她惊讶地抽了口气。
这面墙比沙发舒服多了。你真棒,“找到工作了!能请到你,他们很走运!”
他抹了把嘴。
斯特莱克笑了。
“不,我可以。”斯特莱克背靠着隔断墙说。
斯特莱克一瘸一拐地跟在医生身后时,脑中突然蹦出一句诗,一句远在他见到人生中第一具尸体前就读过的诗。
这是他们在这里的首要原因,也是间接原因。乔纳不属于这个地方,他属于军队,那才是他选择的生活。
“所以,卢拉离开她妈妈公寓后才会那么沮丧。所以,她才会一直给舅舅打电话,想搞清楚这事到底有几分真实性。而她急于想见你,是因为她想找个可以信任、可以爱的人。任何人都行。她妈妈太难相处,又生命垂危。她恨她舅舅。而她又刚刚得知那个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是个杀人犯。她肯定又绝望、又恐惧。卢拉见她妈妈之前,布里斯托已经勒索过她了。所以,她肯定已经在想那人接下来会做什么。”
“她似乎很不开心,求我走之前一定去一趟。我说,也许晚点儿能出去。你知道的,就是等我妈上床后,说要出去和朋友小酌一杯之类的。但卢拉说的时间真的很晚,好像是一点半。
“你是个穿制服的?”阿杰曼说,“信任一个穿制服的,毁我一生。”
我决心饮尽生命之杯。
斯特莱克一下子想到自己那怪诞的家族史。
“我连个差不多的数都给不出来。”
从来没有纯粹的祝福。
——贺拉斯,《颂歌集》卷二
——贺拉斯,《颂歌集》卷二
酒吧越来越热闹,周围响起酒杯的撞击声和交谈声,但乔纳的声音却显得格外清晰。
“请到手术台上来,拿掉假肢。”
她知道马修不希望她留下。斯特莱克缝针时,马修在急诊室坐了几个小时,等着接罗宾回家。他非常正式地告诉过罗宾她做得很好,表现出了很高的积极性。但从那以后,他就有些冷漠,也更不赞同她留下。尤其,媒体报道出的每件九-九-藏-书-网事,他们的朋友都吵着要知道细节。
“是啊。”他表示同意,挣扎着想在她离开之际站起来。他早就想找借口离开那个极不舒服的沙发,而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听着,罗宾,我还没好好跟你道声谢……”
我已变成一个名字。
他抬起头,笑了。
“也许会吧。”他说。
不论在岸上或海上,
“你……哦,天哪,科莫兰……”
“我拔腿就跑。该死的,我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拼命地跑。我本来就不想去那儿的,我可不想向任何人解释这件事。我知道她心理有问题,也记得她在电话里有多沮丧。所以,我想,她是不是故意引我来,看她跳楼?
罗宾滔滔不绝地说,斯特莱克却没怎么听。他的注意力全在自己疼痛的胳膊和腿上。
那时,他还没见过非洲山中令他惊叹的大瀑布,更没见过凶手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时万念俱灰的表情。
“我想也是。”斯特莱克说。
“他是有备而来。”乔纳若有所思地说。
然后,她擤擤鼻子,擦擦眼睛,任由那条绿裙子软软地搭在腿上。她说:“我不想走!”
“但他什么都没给你,马修说,”“不是吗?”
这两个男人在不同时期经历了相同的生活,也都面临过死亡的威胁。这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常人是无法理解的。所以,整整半个小时,他们聊的全是军队。
随后,仿佛已经等了斯特莱克好几个月一样,他突然开口道:“我妈妈从来不知道我爸还有个孩子。我爸甚至不确定那个叫马琳的女人说自己怀孕了是不是真的。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后,才告诉我这件事。‘别让你妈妈难过,’他说,‘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我快死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或姐姐。’他说,那孩子的母亲是白人,已经失踪,她也可能早就把孩子打掉了。我操。你要是认识我父亲,就知道他每个星期天都会去教堂,死前还在床上吃过圣餐。我没想到他会做这样的事,真没想到。
有时与爱我的伙伴一起,
媒体还写了很多警察无能的文章。卡佛被拍到在街上行色匆匆,夹克飞扬,衬衫上有明显的汗渍。但沃德尔,英俊的沃德尔——帮斯特莱克抓住布里斯托的人,迄今为止却一直受到媒体青睐,尤其是女记者的青睐。不过,媒体大多还是一遍又一遍地再度使用卢拉兰德里尸体的照片。
有时却独自一个;
尽管每次举起啤酒杯,胳膊上的伤口都被扯得很疼,但他一点儿都不觉得阿杰曼忘恩负义。
每个版本的故事,都因照片中这位死去模特的完美无瑕的脸、柔软有型的身体而引人入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