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五章
“哦，天哪！”罗宾轻呼一声。
“刚才在店里听见迪比·马克的歌了。”斯特莱克把风扇放在角落里，脱着外套，跟她说，“‘什么什么费拉里，去他妈的药物治疗，去他妈的约哈里。’这约哈里是谁啊？肯定是哪个跟他有仇的说唱歌手，你觉得呢？”
噢，拜托！罗宾心想，千万别说我们俩之间有这玩意儿！
“嗯，没问题。”
斯特莱克踉跄着回到街上，出门时还一头撞在门框上。然后，他紧紧地靠着窗户，试图再点燃一根烟。
“我未婚妻又……又订婚了。我在庆祝呢！”说着，他摇摇晃晃地举起第十一品脱酒。“但愿她永远都别离开他。永远——”
那个似乎一直都在等机会的酒保立刻一脸紧张地冲过来。
“好的。”
“嗯。”
“你辍学了？”他似乎非常感兴趣，“真巧，我也是！可是，为什么是‘去他妈的约哈里’呢？”
“有什么——”斯特莱克对他说，“好吼的！没必要吼，你他妈也太不懂礼貌了！”
“走啦，科莫兰。”罗宾说着就去拽他的胳膊。让她吃惊也倍感欣慰的是，他居然乖乖地跟着自己走了。这让她想起在舅舅的农场里她把那匹大马牵出去的情景。
她心头又是一紧。
“还没吃东西。”
“真不好意思，我一直在说‘他妈的’。你是个好人，罗宾。嗯。拜拜。”
罗宾童年最早、最清晰的记忆之一，就是家中那条狗死的那天。那时候她还太小，听不懂爸爸的话。因此，她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布鲁诺——她大哥最爱的拉布拉多犬长久不在家的事实。父母的悲伤让她困惑，于是她问斯蒂芬该怎么办。接着，她小小的生命中第一次体味到了惊惶失措。因为她看见哥哥那张欢乐的小脸霎时血色尽失。他颤抖着嘴唇，痛苦地放声大叫。她“哇”地一声哭了，不是为布鲁诺，而是为哥哥那极度的悲伤。
“你真是一个非常好的姑娘。”斯特莱克说，“你真的非常、非常好。我注意到了。”他十分认真地点着头，“嗯，我注意到了。”
大约一个小时后，她听见斯特莱克上楼的声音。显然，他在跟什么人打电话，而且心情还挺好。
“嗯，我没事。”斯特莱克说。接着他又尽力清楚地说：“我很好。”
到了屋外，斯特莱克呼吸着新鲜空气，靠在托特纳姆酒吧的一扇窗下，徒劳地点着烟。最后，罗宾不得不帮他把烟点着。
“没关系，”罗宾拿起手提包，对酒保说，“走吧，科莫兰。”九九藏书网
他没在“军械库啤酒花园”吃过东西，又很久没一口气喝过这么多酒了。整整一个小时，他都在一杯接一杯地猛灌，不醉不休。
“我们出去走走，好吗？”罗宾提议，“去买点东西吃，怎么样？”
罗宾苦苦思索着该怎么办。她可以装作忘记了。或者跟他说，给夏洛特回个电话，让他去收拾自己的烂摊子（现在，这烂摊子归罗宾了）。但是，如果斯特莱克拒绝回电话，从别的什么人那里听到订婚的消息，怎么办？罗宾不知道斯特莱克和他的前任（女友？未婚妻？妻子？）有没有共同的朋友。如果她跟马修分手了，如果马修跟别的女人订了婚（光这么想想，她的心就抽痛起来），那她最好的朋友和家人们都能察觉到，并一窝蜂地涌来告诉她。她觉得她应该会希望这事能尽可能私密一点，最好有谁能低调地事先知会她一声。
“你确定？”
走到大楼黑漆漆的大门前时，他又停住，抬起双臂，不让她跟他上楼。
和“军械库啤酒花园”一样，这里也只有一位酒客——一个坐在门边的老头。
“没关系。”
“去他妈的药物治疗，去他妈的约哈里，”斯特莱克抱着装电风扇的盒子，哼哼道，“下午好啊！”
此时机器已不再轰鸣，修路工人下班了。
斯特莱克斜睨他一眼，蒙眬的眼神中带着一丝诧异。
“知道什么？”
正在施工的道路就像遭到感染的身体，每天都会出现新的伤口。那些临时通道让行人得到了保护，可以穿越这些备受摧残之地。斯特莱克对周遭的一切都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踏过颤抖的木板，朝他的庇护所——托特纳姆走去。
夏洛特先挂断了电话。罗宾慢慢地把电话放回了原位，心乱如麻。她不想转达这个消息。她或许是唯一能把这件事告诉他的人，但她还是觉得，这就好比朝斯特莱克决意要保密的个人生活狠狠地发动一次攻击，包括那些他坚决要忽视的东西——装着各种私人用品的箱子、行军床，以及每天早上垃圾桶里头天吃剩的晚餐。
“我不想醒。”斯特莱克嘟囔道。他身形不稳地避过几级台阶，勉强没摔下去。
他猛地抬起头，眉头紧蹙。
他从兜里掏出烟，抽出一根，塞进嘴里。
“走吧。”她说。街上有很多大坑，上面铺着木桥。她领着他穿过那些木桥。
“你需要吃点东西。”她对闭着眼抽烟的他说。他微斜着身子。她真担心他会摔倒，“醒醒！”九-九-藏-书-网
“不是。我大学学的是心理学。我辍学了。”
“下午好！”
那个苍白苗条的身影刚刚出现在他桌前时，他口齿不清地说她走错桌子，找错人了。
“我不知道。”她说。
过了一会儿，他才艰难地开口：“好的，谢谢。”
“我很抱歉。”
“离开……高贵的杰戈·罗斯！别离开那个混蛋！”
“先送你上楼吧。”
“我们该用用这个了。这地方可真闷。”
罗宾坐回桌子后面，觉得自己就像个刽子手。她静不下心来做任何事。她想去敲门，端杯茶给他，可接着又改变主意。
这就是场游戏，她一手策划的一场游戏，为的是狠狠伤害他——斯特莱特。说这些话时，他整个人仍旧摇晃得跟大风中的树一样。
“你真是个大好人，罗宾。你知道吗？”
“罗宾，”终于，他放弃了，低头盯着她，说，“罗宾，你知道什么是Kairos时（他打了个嗝）……时刻么？”
“不知道。”
她看了看表，发现已经十点零七分了，于是打了个电话给马修，说自己在办公室有点急事要处理。听起来马修似乎很不高兴。
她到处找斯特莱克。先去离办公室最近的“勇敢狐狸”酒吧，接着又先后去了莫莉·莫格斯酒吧、“调味生活”酒吧和剑桥酒吧。托特纳姆是她打算尝试的最后一个酒吧。
酒吧那头，某人兴口开河道：“我还打过比赛呢。”
走到查令十字街上了，她还在回头看他。他正摇摇晃晃、极端笨拙地走向丹麦巷。毫无疑问，在踉踉跄跄地走向行军床和水壶之前，他肯定要先在昏暗的巷子里吐上一通。
“那就好。”
斯特莱克买了一品脱“厄运沙洲”，在墙边一张低矮的红皮凳上坐下来，几乎就在那幅天真烂漫的《扔玫瑰花蕾的维多利亚少女》下方。
微笑着说。
“哦，好的。”罗宾的脑子突然跟手上的笔一样僵住。
她隐约觉得在告诉他这个坏消息之前，先分享一点自己的失败经历或许能显得公平一些。
“如果我五点还没回来，你就锁门下班吧。”
“好了，科莫兰，我们走。”罗宾往后一退，好让他出来。
“她让我带个消息给你，说——”罗宾飞快地瞥了斯特莱克的耳朵一眼，“她跟杰戈·罗斯订婚了。”
罗宾觉得又好笑，又想哭。不过，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如此悲伤。
“你该回家了，罗宾。”
斯特莱克没有立刻回应。
“我们可以回办公室了么？”9９liｂ•ｎet
“没关系，罗宾。好啦，你可以走啦。我有点不舒服。”
这么看来，他们分手前一个月的那次突发事件就很意味深长了。她甚至拒绝解释，还说时间不对。接着就是突如其来的分手。
斯特莱克买了第二品脱，接着是第三品脱。他想，干脆喝死算了。此刻怒火就像电流一般在他体内乱窜，他真恨不得立刻去找她。他想放声大吼，甚至还想直接冲过去，打碎杰戈·罗斯的下巴。
他往后一靠，闭上眼睛，说：“对不起，我醉了。”
她还没来得及阻止，斯特莱克便踉踉跄跄地进了门。于是，他们坐在那张靠门的桌旁，吃烤肉串。他吃着肉串，继续跟她讲在军队里的拳击生涯，还时不时称赞一句她真是个好人。她一个劲儿地劝他小声点。此时，酒精正在全面发挥作用，食物对他起不到什么效果。他上厕所花了很长时间，害得她担心这人是不是晕倒在里面了。
罗宾没搭话。她希望他不记得曾跟她说过这些话。他睁开眼睛。
斯特莱克挂外套的手顿时僵住，转头盯着她说：“你不是从《热力》杂志上看来的吧？”
“你不在时，来了个电话，是夏洛特·坎贝尔打来的。”
“等一下，罗宾。”斯特莱克边说边举起一只大手，“等一下。”
“迪比·马克在狱中曾接受过治疗。所以他来了兴致，读了不少心理学方面的东西。这是我从报纸上看来的。”
“噢，这倒不必了。”那女人说。她的声音很好听，微微有些沙哑，显得很有教养。不过，她的笑声很性感，还带着几分肆无忌惮。“我不是非跟他说不可。你能帮我带个信儿吗？我就是想告诉他一件事。天哪，这……这真有点儿不好开口。我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呃，好吧。总之，请告诉他，夏洛特·坎贝尔打电话来，说她要跟杰戈·罗斯订婚了。我不想他从别人那儿知道这个消息，或在报上读到。杰戈的父母把这事发到该死的《泰晤士报》上去了。真讨厌。”
他说，声音又大又清晰，都别……
“不用，不用，我现在好得很。呃……想吐。我断了条腿。哦，对了。那个……”
“什么事？”她坐下来后，斯特莱克问。
“没什么事。”罗宾啜着她那半品脱酒，说道，“我就是想确定一下你没事。”
“嗯，那太好了。”
“在军队的时候，我是个拳击手。”
“那我们出去找点东西吃吧，怎么样？”
“罗宾，我出去一下。”他说。99lｉｂ.ｎet
“这里不能抽烟。她温柔地提醒他。”
但他骗不了她。
“这是希腊语。他对她说，”“Kairos，Kairos时刻，意思就是，”他居然从浆糊般的脑中，挖出了几个异常清晰的词，“就是最辉煌的时刻、特殊的时刻、最重要的时刻！”
他拿下外套，一副非出去不可的样子。
“Kairos时刻？”她念了一遍，怀着一线希望——但愿别跟性有关，也别是什么她听了就忘不掉的东西。要知道此刻那个烤肉店老板正在他们身后，傻笑着偷听呢。我不知道。
“罗宾，你知道我们的——我和夏洛特的……是什么时候吗？”他眼神迷离地盯着前方，手里仍拿着那根未点燃的烟，“我在医院住了很长时间，有一天她毫无征兆地走进病房——那时候，我已经两年没见过她了。我看见她走进来，每个人都看见她走进来。嗯，她走进来。然后，二话不说，”他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又打了个嗝，“二话不说，她就吻我！两年了！然后，我们和好了。那一刻，鸦雀无声。真他妈美！那真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那一刻，真他妈是——真他妈是我这辈子最棒的一刻。嗯，或许是的。不好意思，罗宾，”他补充道，“不好意思我说了‘他妈的’，不好意思。”
“嗯，可以。”他仍旧没睁开眼睛，“她跟我说，她怀孕了。”
“真抱歉他没给您回电话。”七英里外的办公室里，罗宾对打来电话的人说，“斯特莱克先生现在非常忙。告诉我您的名字和电话，我保证他今天下午就会给您回电话。”
吧台那头，年轻腼腆的酒保对罗宾说：“我觉得他不能再喝了。”
她任由他醉眼蒙眬地盯着自己放在凳子上的棕色手提包。真眼熟！嗯，有点磨损，但感觉很舒服！通常，她都把它挂在办公室挂衣服的那个钉子上。他友好地冲包一笑，朝它举起了杯。
快要拐进丹麦街时，他突然停住，大声跟罗宾说夏洛特根本不爱杰戈·罗斯。
杰戈·罗斯。她肯定在他们还没分手时就跟他勾搭上了。夏洛特蛊惑男人的本事再强，手段再惊人，也不可能在短短三周内和一个男人破镜重圆并订婚。她肯定一边对斯特莱克爱意绵绵，一边跟罗斯暗度陈仓。
“不，我没找错人。”罗宾坚定地说，“我就是也想喝一杯，可以吗？”
“谢谢。她极力压制住大笑的冲动，”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她甩了他，跟我在一起。现在，她甩了他……哦，不，她甩了我，跟他在一起……”99lib.net
“最近这段时间，要少干点儿这种事。”
他摇摇晃晃地从逼仄的桌后站起来，怒瞪着酒保，吓得他往后一退。不过罗宾一点也不奇怪，斯特莱克那副丑陋的怪样子是挺吓人的。
“罗宾，我曾经是个拳击手，你知道吗？”
整整五分钟，她都在坐立不安地收拾着桌上的东西，不时瞥向那扇关着的门。终于，门开了。她猛地狂敲键盘，装出一副很忙的样子。
“要抽烟的话，请出去。”他大声对斯特莱克说。
“……甩了我，跟他在一起。不用抱歉。你是个好人。”
杰戈·罗斯已经结过一次婚了，还有孩子。夏洛特从小道消息听说他酗酒，还跟斯特莱克一起大笑，说幸好多年前踹了这家伙。
“要我帮你点儿吗？”
她还表达了对他老婆的深切同情。
“哦。”罗宾沮丧地说。
“科莫兰，走啦！”
“你打过拳击吗？”他问一脸惊恐的酒保。
罗宾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就跟马上要参加考试一样。他推开玻璃门走进来时，她发现他已经挂断电话，正低声哼着说唱音乐。她觉得更难受了。
“这可不是我的错。”她回嘴道。
她本来想带他回办公室，在那儿给他弄点吃的。但走到丹麦街街头时，他却在一家烤肉店门前停住。
她连忙扶稳他的啤酒，问道。她突然间非常想笑。周围很多酒客都在盯着他们。
“你知道吗？”他边说边往前倾，手肘差点把酒撞翻，“罗宾，你知道吗？”
斯特莱克说，“那个老掉牙的烂笑话，你没听过吧？听过么？现在差不多已经知道了吧？我跟你说过么？”
“嗯，跟我说了。然后，她说一切都过去了。肯定不是我的。时间不对。”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他盯着她，问道。
最后几个字他简直是吼出来的。此时，酒吧里的人已经比斯特莱克刚来那会儿多了些。大部分人似乎都听见了他的声音，甚至在他大吼之前便纷纷谨慎地瞅向这边。他说话的分贝、低垂的眼睑和一脸好斗的表情，都令众人退避三舍。上厕所的人都绕过他的桌子，多走了几乎三倍的路。
“明天见。”
他走进里间办公室，关上门。
“不，”罗宾说，真希望他别这么高兴，“这是个心理学术语。约哈里之窗。讲的就是我们有多了解自己，以及别人有多了解我们。”
“非常感谢，罗宾。你会告诉他的，对吧？谢谢，再见。”
“你简直是个百事通啊！”